名川自相映发,三千仞高的山岳俯倾而下,低得压入眉宇。
那副瘦瘦高高的皮包骨架子走得近了,季念昭隐约听见模糊的低哼,打他们藏身处正面经过时,才辨认出是一点歌声。
他费了心力,勉强听出其中几句唱的是“出重山见大川,皇帝蠢县官贪。十二的娶做新嫁娘,七十的死了亲儿子。一袋米,全交税,老婆婆饿得啃树皮,老公公也要服兵役。拿度牒的坐了高堂,丢孩子的敲了碗啰。世道难,世道乱,不如上山做个神仙,逍遥又自在!”
“他是陇东平凉郡的人?”季念昭主动走入草丛,倚靠在树干之后,屏息注意着靠得越来越近的黑影。
“嗯。”无邪突然喷出一口血,错愕地摸着湿乎乎的人中,歪头呆站在原地。
“我去过陇东,辨得出他们的口音。”季念昭按住无邪的手腕,摇头:“我们先撤,等援兵过来再进攻。”
无邪脸上一瞬闪过一点吝啬的笑,然后耸肩后退几步:“稀云渡的祖师爷姓王,名字早已经不详,只知道他年青时跟着大禹治过水,本该跟着禹皇一同飞升位列仙班的关头,却犯下了大错,被贬成雍州的春官。”
“就连稀云渡的弟子们都称呼他为王春官,春官、春官叫多了,谁都不记得他的本名,也打消了再去寻找的念头。”
春官这种小官连实权也没有,每逢春朝,便带着节气挂历挨家挨户地送给农户,有的时候会唱些祝福吉利的词曲,农户们回以吉祥话。陇东的说春,说到底埋没了这么一位能治天下的高士大半生。
无邪口里的“王春官”样子根本没有故事里那样任人拿捏,千山剑出鞘,汗水溽湿交握处,季念昭嚅嗫唇瓣。
皮包骨架子套着一身上黑下黄寿衣,交领右袄,绘有太阳月亮纹路,还是黄帝时期入殓的老款式。那个时候人们喜欢佩戴连成串的骨头充当饰物,薄的游女织成鲜红的纂组,王春官的小臂上便盘了沉甸甸的三大串。
穿寿衣的老者忽然停下,两枚黑洞洞的空腔“凝视”着草丛后露出的一截弟子剑鞘。
那位弟子担忧地把剑穗往草叶间藏了藏,王春官的眼珠和舌头早就随着埋葬的年岁化成了尸水,渗入到地底深处。
他本该看不见也听不见。
众人都紧张地注视着前方,鲜少有人注意到在弟子的后腿三寸开外,有数条红线从土壤探出头,游蛇一样缠向弟子的脚脖子。
平旷的空地泥沙呈水纹一样波动,包裹住老者的脚踝,拽着他慢慢下陷。季念昭偏头,身侧已经空出来,无邪掐住红线的另一端。
“噗。”
无邪又是一口血喷出,半张脸都是血乎乎,圆眼睛一瞪。
说到底那位师祖与他无仇,季念昭觉着他本不必如此卖命,也有几分诧异。
“退避!”一道阴恻恻的声音尖锐地轰开众人。
不孤山的修士被挤出主道,连片黑白的飞袍像群雁,振翅向前方。满面擦伤的小白脸再也稳不住笑容,拎着符纸招来的雷鞭抽向老者。古来稀云渡的长袍紧随其后。
“傀偶班和稀云渡的援兵来了。”明阳总算呼出一口气。
千匹彩练从身后掷出,魏初菡徒手拔起大树,用布条系着树干一头,抡起巨木砸向稀云渡的祖师。
“神女观众人,布阵!”魏掌教抿住艳红的嘴唇,“明昆君,周堂主,你们二人合力攻他的后路,前路我们和稀云渡的弟子来牵制。”
方寸之间尘沙迷眼,季念昭挥袖驱开红线,纵身跃入战局。冷兵交接的寒光里,又悠然传出平凉的乡土调子。
“昨日风雨打黄田,今朝犹是草满山。”
阿枣穿着不孤山的道袍扑棱到了最前方,那截染血的袍子落到金缕靴面,几根红线刚好攀过。
“千秋浮云世事空,人生如梦一甲子。”
老者唱完这句后,倏然收回红线,愣愣地在人群里辨认一圈,被修士用剑划伤的小腿一跛一跛地往前挪。阿枣吓得连尖叫都忘了,但老者只是小心撕下阿枣身上绣得有不孤山梨花纹路的那一截布料,皱巴巴的布很快浸满他的鲜血。
“长勺启明在哪里?”
季念昭猝不及防听见稀云渡的师祖开口,来不及手下留情,一剑击碎了王春官的小腿骨。
众人第一次撞见有自己神智的活尸。一想到稀云渡的老祖竟然能够与人交流,不孤山的修士一股恶寒激上身。
稀云渡的修士面色一改,直到领头的长老跪下叫了一声“天字辈第三百八十六代传人,向师祖问安”,其他弟子也稀稀落落跪下请安。
傀偶班的周堂主露出一副嫌恶心的表情,想开口嘲讽,又怕再次激怒面前的活尸。脸上的白色颗粒被夹进皮肉的皱褶里,随着胸腔的起伏噗噗地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