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念昭:“你要找我师父?”
“你师父?”生前再厉害的人物也抵不过死后岁月的侵蚀,活尸的脸皮早就烂了大半。王春官的黑眼窝看不清任何东西,“你们是不孤山的人?”
“是。”
想起来稀云渡师祖的一些传闻,季念昭的面色好转一些,语气放得尊敬,温恭地敛眉:“向师祖问安。”
最角落的地方。
明月没有注视前方,提防着四周的异变,无邪抱胸歪头笑了笑,明月问:“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我家里世世代代都修行控尸术,第一次看见死了几千年的魂魄还能残存世间,觉得很稀奇。能弥留这么多年的神魂,又该有多大的执念呢?”
明月想了下,答道:“他毕竟是稀云渡的开山师祖,半步飞升的修士,神魂是会强大很多。”
无邪打算挤到修士们的最前头,还捡了地上几根红线抓在手里,吩咐明月:“你那里还有信号烟花吗?全发出去,这里的人手还远远不够。”
襄邑的锦绣,朝歌的罗绮,蛆虫和年岁在王春官的白骨孔洞中钻入钻出。
“长勺启明是你的师父,那么按照辈分,你的确该唤我一声师祖。”王春官拖着那条瘸腿慢慢靠近季念昭,“你的师父曾经拜入我的门下。”
此言如同平地一道惊雷,不孤山和古来稀云渡的修士伸长脖子互相对望。阿枣捂住双颊,惊讶地叫:“什什什么意思?我我们和稀云渡是同同宗同源?”
王春官在兵戈交锋的阵前,悠哉游哉地讲述起史书上没有任何记载的故事。
“十七岁到三十岁,我跟着大禹一起治水,救助了天下无数的百姓。那一年我的许多同僚都得到了飞升的机缘,我原本以为我也不会例外。”
“人年轻的时候总是心高气傲,更何况立下了那样一个大功,前路一片光明,总是会被迷瞎了双眼。在这个飞升的关头,我殿前失仪,触怒了禹。上古时期,那些攀龙附凤的官僚们也能跟着黄帝一道飞升,我却从此被大禹扫下了神坛。”
大禹建立夏朝之初,封赏了治水有功的功臣,却将王春官除去名列,发配雍州为乡官。对于一个开国功臣而言,已经算是第一等严厉的惩罚。
“雍州是个极其苦寒的地方,我在那里一待就是半辈子。也就是在那里,我遇见了长勺家的小公子。”
彼时雍州还是一片蛮夷之地,文明未开化,都是农户猎户占多数。雍州的边界还有一条黑水大河,沿水的人家就靠捕鱼为生。
没有人知道这么一个小小官员的过往,没人怜惜,没人嘲笑。说实话,认识他的人也不多。
黑水时常起大雾,有时候大河闹风浪,覆舟淹死一整船的人是常有的事。人们率先记住他,是这个伶仃的方士总是会在黑夜起雾的时候高举一柄火把,充当灯源,为大雾中的渔民中指引方向。
当地人才从部落生活中走出,思想愚昧至极,说出的话无不质朴,时常让人笑掉大牙,连祝春的唱词也都是些俗不可耐的抱怨话。王春官实在寻不到一个能够得着他心底帮着挠挠痒的人物,一肚子的惆怅无处消磨。他白天砍柴,夜里把木头全烧了,升起篝火。到了冬天,感激他的渔民自发送来了过冬的被褥,帮他搭房,送一些鱼米瓜果供他食用。
直到五年后,朝廷要在九州广施善恩,来了一个高高在上的年轻官员,骑着大马俯视王春官:“王想要在这里开办一个上痒,你可愿意做老师否?”
“敢问大人是?”王春官驯良地俯身请安。官员却一把扶起他,笑出两列大白牙:“当不得,我虚岁十六,是长勺氏的八公子,家中人都唤我启明,也是先生未来的学生。当然,按照官阶高低,你还是唤我为长勺公子比较好。”
王春官还没回话。
长勺启明就兀自下马,趾高气昂地走向他的小木屋:“能亲自见到我的容颜,已经是抬举你。还有你住的这是什么破屋子,咳咳咳,怎么全是霉灰。这哪里能住人,我碰一碰都嫌脏。拆了拆了,全拆了重建。上痒也得给我建得恢宏大气!”
说完一番话后,长勺启明舔了舔嘴唇。
“我渴了。”长勺启明甩开行路已经空掉的牛皮水壶,在王春官屋里搜寻一圈,只找到一缸还漂浮着黄菜叶的臭水。
公子哥嫌恶地捏住鼻子,总算从角落里搜出一只巴掌大的西瓜。他一掌劈成两半,也没有过问,给王春官塞了一半,另一半塞自己嘴里。
王春官的故事讲到这里,季念昭眨了眨眼睛,乐了。
那种感觉,就像是你心中德高望重的长辈,从前竟是个比自己还混球的熊玩意儿。
“我们吃完西瓜后,长勺启明给我行了拜师礼。那是我们师徒缘分的开始。”
王春官说。
“人生就像啃西瓜,刚开始那几口尝到了甜头,就拼命张大嘴巴吃,最后兜着一肚子的水,苦楚都往里头塞。但你下次看见西瓜,保准你还想吃。我们这一辈子啊,谁也逃不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