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州的秋天来得早,木叶渐次枯黄,靡靡地萎奄在一些破落的砖瓦边。
日头对于长勺启明来说却变得更加难熬。十六岁正是贪玩的年纪,他又是从王都来的公子哥,从前见惯了宫廷各种巫祝奉天的大典,只觉得这个鸟不拉屎的荒郊实在没有什么好玩的把戏。
王吩咐的上痒在冬至到来前就已经竣工。长勺启明借着家族的势力,划了一半的山坡为地,修筑起一座有花有草有锦鲤池的书院,再在最外面搭起三人高的木墙,隔断了来往雍州人好奇的视线,把书院里发生的一切都隐蔽在渐渐凋零的绿叶丛后。
直到最后一片新叶也凋尽,长勺启明和王春官孤零零地站在偌大的山门前。
雍州是个极度落后的地界,识字的都没几个人。乡民们听了长勺启明说“王都好,读了书好去禹州为王效力”,却压根想象不出怎么个好法,纷纷摆手拒绝。他们说自家五岁的小孩,拿得动锄头的都要去犁那一亩三分地,实在没空入学宫。
到了最后,长勺启明竟成了王春官唯一的学生。
这位差点飞升成神仙的人物,如今想要教课,也得求着别人乐意听呢。
长勺启明倒是无所谓: “师父,你给上痒起个名吧。”
王春官的反应总是比常人慢一拍,做事木讷,说话温吞。
但因为见惯了王都人争强贪婪的面孔,长勺启明还挺喜欢自己师父这个慢性子,相处起来极度舒服。
王春官悠悠地一晃,搓捻粗粝的手指头,说:“叫作云渡学宫吧。”忽然顿了一下,转头认真地盯着长勺启明,问:“只有你一个学生,你还肯跟着我学吗?”
长勺启明靠在山门上,懒洋洋地踹石子:“学啊,怎么不学。我可知道你差一点就能飞升。偷偷告诉你吧,我被遣来雍州,是因为得罪了家主的儿子,我爹可不想接我这个烫手山芋,连夜把我送出了王都。”
“你若想教我,便好生教。若不想教我,那我就和你一起做两枚熟果子,烂在这块地皮上,发烂化成臭水,做个恶心极了的东西。”
王春官听完后,也只是沉默地“嗯”了一声。
长勺启明聊了几句,但觉得王春官的性子实在无趣,很快失去了闲侃的兴致。他让自己的奴仆把东西全搬进书院的厢房里,快要拐个道消失在小路尽头时,才听见王春官不无落寞的声音。
“有时候差一点,就是差得很远了。只是因为不甘心,才让你误会那只是一点。”
长勺启明脚步停驻,想回头唤人:“你和我一道用晚膳吗?”
却听见王春官平静却令他头皮一紧面色大改的声音:“你既然是来求学的,就拿出学生的样子。你带来的一批奴仆隔日就遣送回禹州,这间上痒只住我和你两个人。从今往后,凡事你必须亲力亲为,不能假借他人之手。”
“......”长勺启明砸吧嘴,“其实我也可以连夜收拾包袱滚去青州的......”
隆冬雍州朔风吹,上痒的一切都被冻在冰雪里,但一挂橘子枝还是从墙后坠了出来。
正月是采摘橘子的月份。王春官背着半人高的大背篓晃到墙外,看着满挂枝条上结的都是黄澄澄的橘子,难得露出久违的笑容。
他伸手摘下最底下枝头那颗大的橘子,扳掉残枝败叶,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握在手中的重量像握了一团云,空落落的。
手心用劲,橘子瞬间皱缩成一团,干瘪在手中。王春官意识到了问题出在哪里,他剥开橘子皮,只看见白花花的果皮杂须。面上终于裂出一道愠怒的神彩,又迅速跳起来,够着几颗高处枝丫的橘子,大拇指一搓,皮全裂开了,定睛一瞧,里面哪里有什么果肉,全是空的。
“长勺启明,你是不是把橘肉全部偷吃完了?!”王春官气沉丹田,云渡学宫很大,声音打在石壁上来回荡,根本没有人应声。长勺这小子鬼机灵,估计听见他的怒声,就知道坏事暴露了,这会儿人已经在后山跑远。
但他骂术使得没有长勺花,心眼也没有长勺多,实在不知道怎么办。王春官满脸失望地站在树下仰望满天的橘子皮,一声不吭地盯了好久,转身回柴房,掏出两根荆条。
“长勺,长勺,你出来!你这只敢做不敢当的小老鼠,这么高的围墙,谁都防住了,就是没防住你这只家里出的贼。”王春官劈里啪啦拽着荆条,飞沙走石的时候才削弱了他身上一二分文气,让人想起这位外在庸碌的中年人,年青时候也完成过一番平定天下的大事业。
王春官找人一直找到夜过大半宿,月到中天的时候,他才在后山的凉亭中找到缩成一团哭泣的少年。
干枯的芦苇草被夜风吹拂压向一片,几近掩盖了长勺启明大半个身体,这才让王春官几次忽略了这个隐秘的角落。少年哭得一颤一颤,抱着自己膝盖团成一只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