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直直地盯着她,仿佛这世间万物盈身,他也只看得见她一人。
冯润等的就是这个时机。
她倏尔一笑,将目光转向一侧的侍从。
“我再说一次,佛门净地,禁荤酒。若是被我发现有人胆敢犯禁,那就别怪我不留情面。”
“是。”
众人齐声颔首。
冯润仍是肃着脸,朝拓跋宏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示意他可以出发了。
拓跋宏却沉浸在刚才她的神威里,恍然不觉。
他的脑袋里只回荡着一个声音:威严,原来也是一种十分适宜她的神韵。
“咳咳。”意识到自己失神的拓跋宏掩饰般地攒拳掩唇,在众人关心的话语迸发之前,他高声道:“出发。”
浩浩荡荡的皇家仪仗,穿过整个皇城、外城、蜿蜒山路十余里,最终的到达方山。
思远寺方丈带着一众僧侣在门口早早候立。
今日的风雪不大,但洋洋洒洒地,倒是十分障人视线。
拓跋宏踢踏着骏马靠近,直到十数步外才看清眼前的老者。
他忙飞身下马,一个箭步冲到方丈身前搀扶道:“昙曜法师,您怎么亲自来迎?”
话毕,拓跋宏将自己身披的狐裘利落脱下,转瞬便盖在昙曜法师身上。
昙曜法师今年八十九岁高龄,却全然不见老人的佝偻衰弱。
他脊背挺直,没披狐裘前便是绝顶的清俊逸瘦,披了狐裘后更是一种别样的贵不可攀。
天子的问候让昙曜法师笑得见牙不见眼,他合掌行了个佛礼,才道:“久不见陛下,臣岂能不远迎?”
拓跋宏笑着摇摇头,“就算您身体强健,也不能在风雪里站着,平城的风雪可不是好相与的。”
说罢便搀着昙曜法师往寺内走去。
冯润的车架就跟在拓跋宏身后,是以她将二人的对话听得个清清楚楚。
昙曜法师是当世的得道高僧,自文成帝时便任沙门都统,人都说他,能通鬼神。
这次起意来思远寺,除了解决白整外,她还有一件事要做,那就是想请昙曜法师帮忙看看,死而复生的神迹是否有什么隐患与禁忌。
她十分思念阿娘,却不敢相见,便是顾忌着这个。
听着拓跋宏与昙曜法师的声音渐远,她知道她们也该入寺了。
她率先下车,随后指使阿若挨个通知后面的宫妃,众人依次进入思远寺。
思远寺是冯太后敕建的,是以宝殿广厦,雕梁画栋,无不精美。
大雄宝殿正中,更是坐落了一座足有三五仞之高的释迦摩尼像。
他通体金黄,高高端坐在莲台之上,悲悯地俯视众人。
冯润心有所感,虔诚跪在佛前,闭眼诵经。
拓跋宏一直在余光中偷偷关注着她,看到此景,一时惊诧,竟迟迟没有接昙曜法师的话。
昙曜法师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见冯润虔诚不似作伪,不由面露赞赏:“以往只道贵人心性不定,没想到,如今也能如此潜心向佛。”
拓跋宏知道昙曜法师说得“心性不定”指的是什么。
那是前年六月,太皇太后与拓跋宏巡幸凉州而返,经龙城镇,遇高扬举家归魏。高扬献女高照容,太皇太后喜高照容德色婉艳,且善扶余舞,故许同行,充任宫掖。
途经方山时,太皇太后得知思远寺已建成,便率众人入住寺内。谁知,冯润正等在此处,准备给许久不见的他一个惊喜。
结果,她见到了欲充宫掖的高照容醋意大发,二人争吵了一通,她气得跑进大雄宝殿大哭不止,要他在佛前立誓绝不宠爱高氏女,不巧的是,昙曜法师正带领高扬一家人观摩此殿。
两伙人就这样撞了个正着,冯润越发羞窘,不肯退让。而他顾着帝王的威仪,不肯俯就,二人僵持片刻后不欢而散,徒叫一殿外人看了个热闹。
从那以后,冯润便似有意远着思远寺一般,若非必要,她从不踏入。
而今见到她这样恭恭敬敬地礼佛,拓跋宏也觉恍然隔世。
明明人就在眼前,他却突然十分想念从前那个尖着嗓子跟他吵架的少女。
他感到心脏蓦的抽痛了一下。
想到自己当初的倔强,拓跋宏也有些后悔,彼时若是他肯低低头,也不至二人闹那么久的别扭。
身体总是比脑袋更快一步,再他还没有决定什么时,他已然迈开腿向冯润走去。
可没走了两步,便被冯沺拦下。
冯沺笑着将一本经书捧在身前,道:“陛下,这是妾们特为成道日抄写的经书,不知能否请昙曜法师供在佛前,也算全姐妹们一番心意?”
看到冯沺将拓跋宏拦了下来,一旁的罗容华也凑上前道:“是啊陛下,咱们人微言轻,能否请您帮咱们跟昙曜法师说个情?”
“是啊陛下,妾日日焚香沐浴,抄经抄地手都要断了,可就为了这一天呢。”袁御女也凑上来娇嗔道。
一息不到,宫妃便将他团团围住。
他看着相隔越发遥远的冯润,心下涌起不耐,眼波翻转间却被一本书吸引去了视线。
袁御女看拓跋宏朝她看来,心下暗喜,忙抚了抚鬓发,上前一步:“陛下...”
“这是你抄的?”拓跋宏拿过袁御女的书放在手里不住翻看。
袁御女这下更是喜不自禁。
她万没想到抄个经真能得到皇帝的青睐。
将众人羡慕嫉妒的神色悉收眼底,袁御女矜贵起来:“是陛下,是臣妾亲手抄的,一个字都没假手于人。”
话毕她还朝冯沺的方向递去一眼,用意十分明显。
冯沺仍绷着脸上的笑容不变,只将袖下的手紧握成拳,心里痛骂了一句“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