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章言毫不意外,待郑公公微微低头,他恭恭敬敬向皇帝叩拜行礼,随后赋诗一首,咏春、咏花、暗喻百姓苍生,佳句非凡。
殿内丝竹未绝,剑舞未停,与楚章言朗声诵诗相和,直至最后一字落地,这才长剑收势,乐声沉寂。
几乎是同一刻,老皇帝颔首:“嗯,好诗,不愧是朕最中意的皇儿。”
话罢,郑公公示意,旁人纷纷退下,楚青澜起身,再拜皇帝,很是俏皮地道了两句祝词,提起花朝后大大方方认了错,说自己新岁除夕未能入宫赴宴,请陛下责罚。
高位上那人把盏听了会儿,半掀眼皮,道:“小澜还是老样子,这般娇憨可爱,朕如何舍得责罚你?”
他口气温和,面色平常,闯荡江湖十年,黎风烨偶尔听闻当朝圣上既有宣帝五分果断,亦有仁帝五分仁善。除去二十多年前的清剿魔教之战,但凡闹不到他眼皮子前,几乎不干涉江湖事。
几年间,得知老皇帝时不时寻医,黎风烨笃定那是个贪生的懦弱之辈,后来点破十二楼由他操手,嘉王病重与他脱不了干系,黎风烨又觉得此人深不可测,极有可能奸诈狡猾。今日听他言辞,仿佛相当疼爱郡主这侄女,真是越发猜不透老皇帝意图。
不待楚青澜回话,老皇帝问:“小澜,你比武招亲一事已久,不知那打擂赢来的郎君合不合你心意?”
楚青澜立马指向连长洲,“他就在这儿!”
连长洲顿时离座,趋步上前,行叩拜大礼,“草民连长洲参见陛下。”
“草民?”却看老皇帝一笑,终于抬起头望向连长洲,“连家之后,虽无勋爵封荫,怎么会是草民?”
连长洲低声答:“人生天地,本如草木,陛下这般说,是陛下仁厚。”
老皇帝摆摆手,“平身罢。看相貌是个端正的,小澜,便随你心意,届时唤钦天监为你算个良辰吉日,择日成婚。”
连长洲神色稍变,“钦天监?陛下无需大费周章——”
楚青澜打断:“青澜比武招亲此事本已逾制,颇为不妥,能得陛下成全,已是青澜三生之幸,万万没有教陛下操劳费心费神的道理。陛下,依青澜拙见,家父久病,不妨由我与长洲夫妇同心,携手亲自操办了便是。”
老皇帝笑了笑:“拙见?呵呵,小澜,你这哪是拙见,分明是太有主见了些。”
“朕而今年老,多有昏聩之处。”他忽地起身,好似醉了般手一挥,酒浇了遍地,“你们瞧,前几年朕一时愠怒,竟害得连卿辞官西去。这些年来,朕心中甚是感怀,奈何别无长物,唯有这掌中玉玺堪堪操使几人。姻缘天意难得,连家的小郎——‘脉脉广川流,驱马历长洲’,你这名字倒是起得极好,小澜,你们便当朕以此偿了连家罢。”
“章言,你说朕说的对不对?”
座上人目光投来,楚章言道:“自太祖起,楚家连氏数百年君臣之情,父皇英明。”
那道视线又与连长洲双眼相交,连长洲闻言发怔,郑公公无声提醒,他才回过神来,双膝再跪再拜:“臣领旨。”
楚青澜同样领旨。
老皇帝满意地坐回原位,楚章言又说:“两家再结秦晋之好,如此喜事一桩,父皇圣明。不过王叔抱恙,届时大婚,恐怕要为难王叔了。”
老皇帝呵呵轻笑,不置可否,转头看向谢明青和黎风烨,“二位亦是青年才俊。”
楚青澜正欲开口介绍两人身份,谢明青率先上前,“草民谢明青叩见圣上。”
方才见楚青澜、连长洲与老皇帝相处,黎风烨已是五味杂陈:楚青澜看上去浑然不知皇帝与嘉王嫌隙,而十二楼听令老皇帝,连家另一派下毒害得连长洲至此,难言可有老皇帝指使,他们却依旧待老皇帝如同百姓对天子、臣民对君主一般,实在不是滋味。
此刻观谢明青扬衣跪下,神色平静,黎风烨更加心绪不宁,若真是老皇帝谋害嘉王病重,他在跪什么?他凭什么要跪?他为什么要跪?
黎风烨克制住自己拉起谢明青的冲动,便听老皇帝说:“起来吧。”又说:“谢、明、青?你为谢家之后,又怎么会是‘草民’?唉,小澜,你的好友们倒是心性相像。”
谢明青起身,“罪臣之后,有此草民之身,已是上天垂怜,陛下开恩,仁济苍生。”
老皇帝看着他,忽问:“大赦天下多年,谢卿此言是捧朕呢?还是贬朕呢?”
与对待连长洲时态度大为不同,老皇帝“谢卿”两字唤得人胆战心惊,状似不以为意的问话令人猜想连连。眼见情况不妙,楚章言出声解围,老皇帝也不再搭理,瞥向黎风烨。
谢明青立于大殿中央,黎风烨迎上老皇帝的目光,大步来到前方,不跪不拜,抱拳道:“黎风烨见过陛下。”
“你不是草民?”老皇帝失笑,“黎风烨,见了朕,你为何不跪?”
黎风烨不躲不避,平静道:“芸芸众生皆为圣上子民。既是家宴,我见陛下,家人之间,为何要跪?”
众人闻言神情俱变,沉默旁观的郑公公头一回开口:“黎大侠——”
岂料老皇帝脸色不改,笑吟吟道:“呵呵,江湖人都是这脾气,朕也习惯了,罢了。你这‘刀剑双绝’是个武夫,说的话倒好听,还省了朕唤人‘平身’的功夫,有胆识。”
天子恩威难测,在他摆手示意之下,黎风烨一声不吭,众人各自回座,又有侍从端碟捧盘,奉上点心鲜果,匆匆到来再匆匆离去,只留下两三名哑巴内侍伴于皇帝与太子之间,借柱遮掩身形。
*
夜宴这才开始。
郑公公试过之后,老皇帝挑起朱红的樱桃,问:“可知朕为何唤你们来此?”
前一刻的紧张氛围仿佛荡然无存,楚青澜立马答:“是因为花神会!”
老皇帝依旧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