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章言接话:“花朝季节,二月春暖,最是江南好风光。此间花神会在即,的确是人人心向往之的盛事。”
樱桃核落入碟中,老皇帝呷了两口,取帕擦去嘴角手上血似的痕迹,“章言,你如今也喜欢装糊涂了。”
“啪”的一声,帕子甩到桌边。
那人仰身靠在椅背,手指徐徐叩着把手,叹道:“朕老了,朕也病了。朕想寻寻天下名医,再看看这江山秀丽,章言,你最聪颖;小澜,你最机灵;长洲,连家底蕴深厚;谢卿,你瞧着见识不俗;风烨,你久历江湖,最该广通八方,诸位才俊皆在此地,可有好建策说与朕听听?”
他当真是来万紫千红谷访医?前些年药神传人进宫,他再来见药神传人?黎风烨心中警惕,与在场众人纷纷说了数句,眼观老皇帝神色,似乎都没能入他耳中。
只听老皇帝蓦地再度长吁短叹:“也罢、也罢,生死有命,朕既是天子,终有一日要回到仙家,要回到那天宫,远远旁观这人间……唉,章言,你记得,未来你也一样。”
他话里话外指向皆是楚章言太子之位坚固牢靠,正巧与锦城时提及的东宫相争对应,果真毫无争议。
楚章言应声:“是。”
老皇帝一面斟酒浅饮,一面望着楚青澜,“小澜,朕看着你这丫头长大,如今你寻了位好夫郎,亲事已定,朕便放心了。”他又看向谢明青,“但这位谢卿……谢明青,你年纪稍长小澜几岁,可曾许过婚配?”
黎风烨忽觉大事不妙,老皇帝继续说:“观你一表人才,不像有了家室,朕欲为你指婚,了却这桩终生大事,你看如何啊?”
无缘无故的“指婚”二字道出,周遭一时静得可闻针落,原先或假意或真心笑着的几人更是同时唇角下撇,笑意稍敛。
不等楚章言说话,谢明青起身作揖:“草民区区嘉王府上一个下人,不事农耕,不取功名,绝非良人,只怕耽误了姑娘。”
他在说,一旁的黎风烨捏紧了酒盏,霎那间想出了无数道应对的法子。
然而老皇帝悠悠轻笑:“谢卿怕耽误了姑娘?巧了,朕正好有了主意。”那双微浊的眼珠转了转,他伸手一指黎风烨,“近年来听闻不少‘刀剑双绝’的美名传说,朕知那女妻男妾之说乃是谣言,但——谢明青,朕将黎风烨许给你做配,你意下如何?”
谢明青神色大变。
无论方才叩拜之时,还是老皇帝说及谢家与指婚两事,谢明青一概挂着微笑,不卑不亢,此刻他竟笑意全无。原本生得多情的小痣点在脸上,犹显冷若冰霜。
至于黎枫叶双唇抿成一线,剑眉紧蹙,仿佛随时都能暴起发难。
听了老皇帝这荒唐之说,堂上另外四人反应各异,楚章言小声吩咐起身旁的哑巴内侍;连长洲愣在原地;楚青澜裙摆悄动,似在犹豫怎么解围;而那阶下的老太监看似平静,双肩微抖,整个人将身子躬得更低。
此前以为老皇帝“指婚”意图借故操控或打压谢明青,这时要他们男子结亲,为世间之不为,大逆不道,在黎风烨看来,反倒是明晃晃地羞辱谢明青——先说谢家之后,再将江湖谣言摆上台面,是因为嘉王?老皇帝知道谢明青身世?
龙阳之好本非世间常态,男宠侍奉权贵大都令人不齿,若不是自己当真对谢明青抱有情意,换作旁的男子不得不与男子成婚,老皇帝这一出足以顺手折辱了他。越是断定如此,黎风烨越是不能漠视。
他站起离座,抱拳沉声道:“今日这酒有些烈,陛下九五至尊,龙体为重,切莫吃醉了酒。”
话罢,甚至郑公公也轻叹一句:“陛下,君无戏言。”
却听无数酒盏落地,一个接一个摔碎,“咣当咣当”作响,老皇帝半直起身,拂袖扫过桌案,冷冷道:“你们为何如此紧张?男儿与男儿不事生育,有违人伦,平日里买些娈童、赎些小倌寻欢作乐便罢,难道你们当真以为朕昏庸至此了,连这等话都说得出来?”
“砰”的一声,酒杯砸在郑公公和楚章言脚边。老皇帝又说:“一个目睹朕长大成人,足足五十年之久,一个朕最疼爱的骨肉,相伴三十来年,竟也觉得朕耳聋眼黑了?”
他看向黎风烨,“还是你这‘黎大侠’果真如同坊间传言,纳了男妾进门?”
“或者‘黎大侠’与谢卿你的确行有苟且之事?”老皇帝的目光最终落在谢明青肩头,它锐利得仿佛一把磨得锃亮锋利的剑,见血封喉。
满堂噤若寒蝉,唯有杯盏摔碎的声响回荡于空旷的大殿。
疯子。
不见黎风烨退却,只见他迈步出席,嘴上方说了半个字反驳,谢明青抢先开口打断:“江湖流言,何足为信?陛下有所不知,草民与黎大侠早有天地作证,拜为了结义兄弟。假使当真承蒙陛下青眼,得此姻缘,兄弟结发,实乃欺天瞒地之举,诚乃不义不信之人。”
另一头的连长洲回神,附和道:“正是。陛下,黎风烨、我、谢明青三人曾歃血为盟,摔碗立誓,结为兄弟,此生赴汤蹈火,不离不弃。”
内侍退下,楚章言神色渐缓,楚青澜帮腔两句。
未消半刻,仿佛满地碎玉不存在似的,老皇帝笑容重现,点头赞许:“原来如此。兄弟之谊,好友之情,这倒是极好。”
他一句揭过,此事就此平息,随后酒过三巡,夜深露重,老皇帝手捂额头,昏昏欲睡般靠在龙椅上呓语。见状,郑公公声称陛下乏了,得了老皇帝颔首肯定,宴散。
那厢哑巴内侍领路,先后遣走楚章言、连长洲、楚青澜三人,这厢黎风烨与谢明青离席,正欲出殿,郑公公忽而趋步上前,“二位留步。”
老皇帝喜怒无常,黎风烨本就不悦,转身直言:“陛下又有了赐婚的主意?”
那人耷拉着眼皮,支手撑在椅上,并未发难,只是挥挥手,让郑公公也退下了。
一时间,殿中只余三人。黎风烨与谢明青对视,就在彼此摸不着头脑之时,老皇帝低声唤道:“小柯。”
他忽地睁开眼,站起身,目光炯炯,神采奕奕,挺拔得如同一棵百年松柏,无坚不摧,全无之前戏说指婚的荒唐模样。
“青柯。”老皇帝缓缓走下台阶,一步步靠近两人,“当年朕瞧着你呱呱坠地,听着兰石与小筠为你起名,楚青柯,你真不愿认朕这叔叔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