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轮到谢明青沉默半晌,随后,他缓缓说:“自外击溃,不若自内瓦解。”
谢君松若有所思,“太子殿下……楚章言的确是个好人。”
“是啊。”
“……”
寂静,还是死一般的寂静。
有花落下,谢君松拂开花瓣,又问:“那黎大侠呢?”
谢明青神情恍惚。
“原来如此。”谢君松无奈失笑,“我、玉家人,都与谢当家、嘉王有过恩情,我们并非局外人,但黎大侠不一样。何况黎大侠对您……”
他欲言又止,换了话说:“公子,你若与小青澜性子相似便好了——敢爱敢恨,无畏无惧,想说的都说出口,想做的都付诸行动,也许你不会这么累。”
谢明青垂眼,“是啊,君松,幼时母亲常常夸你大才,如今你都比我想得明白些。可惜只有我不懂,不懂我到底是谁,到底应当如何行事,更不懂到底能不能引他入局。”
谢君松捻起袖边花瓣,将它置于棋盘中心,如同落子,“他早已身在局中了。公子,我生下来便在蛇楼,三岁的年纪,我尚且拿不动长剑短刀,却要抓着匕首随师父杀人剥皮;六岁,堪堪记事的年纪,竟已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九岁,谢大人决定将你久留苦梅山上,‘谢珂’‘谢明青’必须共存名录,于是由年纪相仿的我戴上面具,假扮‘谢明青’。
“而后数年,但凡有所需处,屡次不断地更换名姓、易容作戏,我常常忘了我究竟长什么样子,常常混淆一个又一个转瞬更替的名字,但我偶尔望着同样善于乔装的玉霓,有时连我也找不到她在哪里,我便明白,我——从前跟着师父讨生活,后来寸步不离谢大人,再后来,伴你左右,这就是我,这就是谢君松。这就是我该行之事,我该报之恩。”
“……我会好好想想。”谢明青喃喃自语。
清风吹过,枝头簌簌抖动,又有成群花落,遮盖剑痕。
谢君松忽然说:“黎大侠他……他也是个好人。”
“正因为他是个好人,我才……不想连累他。谢家、嘉王之事本就与他无关,可我偏偏……偏偏……”谢明青轻轻叹了口气,“君松,你明白么?许多年前,我后悔我没有早些回到镖局,可我没法后悔,我舍不得苦梅山上的一切。许多年后,我对他……我对他又是如此。
“若我说出口,我不清楚我是否后悔,若我不说,我却一定会后悔,但只要我多说半句,同生死,共患难,再也无可挽回。”
谢君松拍开肩头的落花,“公子,是您不明白,一直只有您不明白。
“就像您不明白,我谢君松就从来不是个好人,而您总是不乐意我提起自己出身蛇楼——奈何这就是事实。就像无论您说或不说,黎大侠性子如此,既已入局,避无可避。您装傻,装不明白我们每个人究竟想要什么,但聪慧如您,可曾有过哪一刻不是对人、对己了如指掌?”
他离座起身,显然还有话要说,然而他只是作揖深深一拜,“属下失言了。”随后展开轻功,无影无踪,独留谢明青原地发怔。
*
未消半刻,熟悉的人影大步走进院中。
黎风烨双手拎着花枝,一瞧谢明青,喜道:“阿珂?你怎么还在这儿?走,书生今日又捣鼓出来一道花羹,和我尝尝去。”
见他作势来牵自己右手,谢明青不动不躲,看着他的双眼,却没有迈步。
黎风烨奇怪,“怎么了?别担心,我一直在这里。”
谢明青缓缓问:“黎大侠,我到底是谁呢?”
黎风烨更加奇怪,“还能是谁?你就是你啊,我的好师弟阿珂、和我同行至此的谢明青谢公子、青澜的好兄长楚青柯……”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通,搬出来成堆莫名其妙的“称号”,谢明青不自觉笑了笑:“是么?那我不是你娘子了么?不娶我了?”
“……又来!”
黎风烨无语地扫视四周,一面拉着他离开,一面问:“有人来过?和你说了什么?”
“倒也没有什么……”
身后树上,几枝残花凋落,几枝新叶含苞待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