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三年,冬末春初。
永宁候府的梅花,在这个季节开得最是诡艳。
枝干嶙峋如骨爪,偏生开着最秾丽的花。风过时,落红簌簌扑向青石板路,像泼了一地未干的血。
花树下一少女提着食盒穿过回廊,裙角扫过地上的枯梅枝。有花瓣落在她鬓角,倒像是戴了朵不合时宜的绢花。
少女身影隐在侯府花树间,抄几条小路,随后踏过廊道。眼前是府邸最角落一破旧柴房,她轻车熟路地上前,推开半掩的门。
晨光斜斜漏进柴房,闻礼之正跪坐在草席上。他用炭笔在墙面上勾画着什么,铁链垂落在地上,随着动作发出细微的声响。
看见来人是谁,闻礼之收好炭笔,欲起身相迎,却被少女轻轻按下。
“阮阮来啦。”闻礼之声音里带着笑意。
名叫阮阮的侍女半跪着打开食盒,几块冒着热气的桂花糕被整齐地摆在竹盒里,似乎还带着糯米的清香。
“今日真是托雅兰姐的福。”阮阮似是心情很好,“那位姐姐你也应当是见过的。我对着她好一通软磨硬泡,死缠烂打,求了半晌她才肯给我呢。”
闻礼之接过阮阮递过来的桂花糕,向她道谢。他微微颔首,“你可当心,莫让总管知道。”
“文砚哥别和我客气。”少女一双清亮的眼睛看向闻礼之,盈盈笑意溢满眼底,“我可小心了!”她不自觉细细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阮阮入府年头不深,至今仍是洒扫丫头,因着嘴甜伶俐,与其他姐姐交好,常讨到些轻松的活儿。在她所见的几年岁月里,侯府也被发配过其他罪仆。她见过旧日举人,不堪为奴,咬舌自尽,见过贵府琴师,在日夜操劳间耗光心气,郁郁而亡——奴仆的生活素来如此,不聪明些,怎么找到自己的生存之道?
而闻礼之这样的,她却是从来没见过。不哭不闹,不卑不亢,挺直的腰背显出一种风骨,连道谢都带着几分世家公子的矜持。
闻礼之进府前,消息灵通的下人便有传,这是江南哪个富商家的公子,不知怎得,一朝遭此横祸。阮阮思索着,脑子放空,嘴上却不自觉地问出所想:“文砚哥,你从前,当真是富商家的公子?”
此言一出,阮阮便懊恼地捂嘴。闻礼之被少女的动作逗得轻笑,眯起的眼睛里泛起碎光。他入府二三日,第一个熟悉的人就是阮阮,少女天真的姿态常唤起他与闻家庶妹相处时的熟悉感。
想起妹妹,闻礼之眼底的笑意冷却下来。
江南闻家。
当年名震江淮的盐商巨贾,府邸临水而建,廊下悬着“诗礼传家”的匾额。
闻家祖上出过些文人,近三代才开始行商,到父亲闻岳一代,家业越发昌盛繁茂。
文人风骨是闻家底色。
闻礼之记得父亲总爱在雨日煮茶,墨汁清香,混着龙井的清苦,氤氲在雕花窗棂间。
可如今,那些雕梁画栋早已化作焦土。
闻礼之闭了闭眼。思绪拉回现实。
他正站在侯府的账房里。
指尖抚过积灰的账簿。窗外一株老梅横斜,枯枝把光影剪得斑驳,映在泛黄的纸页上。
老管家咳嗽着推门进来:“今日誊抄成和十六年的盐课,莫要多问。”
闻礼之垂首应是。
忽然,他眸光一顿,指尖悬在“成和十六年淮盐”几个字上,迟迟未落笔。
炭盆里的火舌偶尔窜起,映得账册上的数字忽明忽暗,像在跳动。
账本上的数目不对。
——不,不是“不对”。
是“不该存在”。
成和十六年的淮盐亏空案,早该随着扬州盐运使的人头落地而焚毁。可如今,这本该灰飞烟灭的账册,却出现在永宁侯府的旧档里。
他抬眼,余光扫过窗外。
梅枝轻颤,一抹角红色衣袂掠过廊角。
是那人。闻礼之心一沉。
试探。
亦或者,陷阱。
笔尖微微一顿,墨汁在纸上洇开一小片阴影。
老管家方才的话犹在耳边:“只管誊抄,莫要多看。”
他心头一动,向前翻过几页,发现账册边角有指甲掐过的痕迹,像是有人反复摩挲,却最终选择沉默。
管家……他知道账本有错,却选择隐瞒。
——为什么?
杂乱的思绪涌进脑海,闻礼之有一种危险的预感,像是触碰到冰山下隐藏的未知,却如何思考都得不出结论。
他靠坐在椅子上,目光在摊开的账本上飘忽,指节在书案上一下又一下地敲击,发出规律的声响。
若如实抄录,便是认了这账。盐运亏空是杀头的罪,他若一字不改地抄下,便是自证与旧案有牵连。此身现已沦落,自然经不起波折。
何况……闻礼之眼神一暗。手指不自觉攥紧。
……我不会让闻家家业,白白付之一炬。
若故意写错……?错得明显,便是挑衅。
可若错得……“恰好”,错得像是无心之失,却又让设局之人一眼看穿……
闻礼之的笔尖终于落下。
“成和十六年淮盐”被誊抄成了“成和十八年”。
算盘上,他多拨了两粒珠子。
错得刚好,像是真的算错了。
窗外,风过梅林,落红簌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