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郁的药香飘入鼻尖,阵阵人语与声声叹息贯入耳中。
温瑾睁开双眼缓缓坐起身,视野中是模糊的世界,不过比起两日前穿越过来似乎更清晰了一些。
听到动静,床前踱步的人影蓦然回身,快步扑上前来,握住温瑾的手:“怀瑾,你终于醒了,你已昏迷了整整两日。”
“陛下,我没事,只是睡地久了些。”她看向赵焱的脸,无奈视野像加了一层蒙版,怎样都看不清。
赵焱连忙让太医一个个都上前来挨个为温瑾把脉,两条腕子来回被五六个人摸来摸去,然后他们又挨个给赵焱汇报温瑾的身体状况。
唧唧歪歪的,温瑾听地头痛,摆摆手:“陛下,让他们都下去吧,我有事同你说。”
她语气实在称不上好,甚至带着些烦躁,让赵焱心头一跳,但似乎这股烦躁与他无关,更与恢复记忆无关,他的心稍稍安下些许。
温瑾垂首,静静听着宫人退下的响动,手指无意识地捏紧被角,真的要将萧珏的战略计划全盘托出吗?那她穿越回大号的世界线还会是原本的世界线吗?萧珏还会活着吗?
可是,萧珏性格中偏激的那一面如同定时炸弹,若是让他赢得天下,上邽惨案恐怕会再次上演。
那些守兵有什么错?他竟毫不纳降,斩杀干净。
曾家的老弱妇孺又有什么错?他屠灭曾家满门。
“怀瑾,怀瑾?”
“啊?”温瑾回过神来。
“你方才说,有何事要告知于我?”
温瑾的牙齿在下唇的软肉上反复碾磨,她越发心慌意乱,心神不宁,明明临门一脚,她却开始犹豫了。
她竟还对萧珏抱有恻隐之心,她想到了春生,想到了大叔,终于横下了心。
唇瓣轻轻颤抖,熟悉的,磁性的男性嗓音从她的喉间传出,她感受到自己语气的虚弱:“我做了一个梦。”
她定了定心神,终于还是说出来了。
“元启五年,江陵会失陷,与江陵相望的襄阳有天险阻绝,本就易守难攻,宁愿打持久战,你也不要将自己的心腹大将与过半兵力投入到襄阳。”
她一口气说完,兀自沉入自己的情绪中,殿内陷入诡异的寂静中她也没察觉到分毫。
她无法真的将萧珏的计划详细透露,但仅仅是这样一点兵力部署的提示,对于一个有雄才大略心思缜密的开国皇帝而言也已足够了。
同时,有所保留地透露信息,也能减少她出卖他的一点负罪感。
赵焱目光沉沉,盯着她的脸若有所思,沉吟半响,却见怀瑾脸色苍白,他暂且按下心头疑虑:“只是一个梦,何苦这样当真,扰地你心神不宁。太医就在殿外候着,我去将他们唤进来吧。”
他方起身,小臂便被用力按住。
“不,相信我,呈明,那是一个调虎离山之计,你不能上当。”
见他不信,温瑾下意识脱口而出,但赵焱何等敏锐,温瑾话毕才后知后觉自己已经说的太多,恐怕真会害死萧珏,一瞬间她后脊生出一抹凉意,直导入四肢百骸。
“为何会这么说?你到底梦到了什么?”
温瑾心神恍惚地摇头不语,她的脸被一种失神与哀伤笼罩。
赵焱将她拥进怀里,温瑾阖上双眼,紧紧回抱住他,就像抱紧那匹灵性的马儿一样。
她多么渴求怀抱的温暖,只有这样,似乎才能化去一些悲痛失望所带来的寒凉。
赵焱怀中温醇的龙涎香安魂定魄,将她恍惚的心神安抚下来。
她埋首在他怀里,闷闷出声:“陛下,我讨厌战争,讨厌伤亡,讨厌杀戮。”
如果可以,请你将三年后的萧珏挡在襄阳以南吧,不要让他进入陇右,不要让他大开杀戒。
赵焱轻抚着她的背喃喃回答:“为了你,我一定会竭力避免战事发生的。”
不是为了我,是为了天下的太平安宁,温瑾含糊地嗯了一声,并未出口反驳。
但有了赵焱这句承诺,她空悬无依的心终于有了支点。
——
温瑾离开后,萧珏留傅云处理上邽接下来的善后工作,自己自行回了城郊大营。
军帐中的烛火长明,他拿起白绢细细擦拭着那枚耳珰,背着光的双瞳仿佛萦结着秦岭深处终年不散的薄雾,叫人看不清底下潜藏着什么。
朱红玛瑙在灯下泛着莹润光泽,反复擦拭的银质耳针折射出冷冽的银辉,两点星芒在暖光中交汇。
萧珏放下白绢,用指腹摩挲着针尖,微微的一下刺痛,指尖渗出血来。
他脑海中浮现很多事情。
第一次戴这双耳珰时,他只有五岁,皇祖母说他长得很像早逝的祖父,所以将祖父年轻时的这副耳珰送给了他。
当他戴上它们时——其实他当时并不认为好看,甚至因为穿耳洞太痛而闹脾气——皇祖母看着他笑,笑着笑着却落泪了。
那时年幼的他其实不能理解皇祖母的情愫,他问皇祖母为什么落泪,皇祖母告诉他说想他祖父了。
他没有见过祖父,但他知道想念的滋味,母后偶尔回娘家时,没有带他,他便会很想母后。
他用脑袋蹭蹭皇祖母的脸:“不哭了,不哭了......”
长大之后,皇祖母早已不在,他却常常戴着那副耳珰,因为它的意义是不同的。
他们家很奇怪,即使是寻常官员家里尚会有一两侧室或小妾,但他的父皇,他的皇兄都只有一位妻子。
他见证了父母的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又见证了两位皇兄与皇嫂的鹣鲽情深,相濡以沫,至死相依。
他们之间的相处是他理想中的婚姻与爱情的模样。
他很憧憬。
他听到温瑾的声音远比第一次见到她要早,是她的声音于混沌之中将他一点点唤醒。
后来他终于见到她了,一个漂亮又明媚的姑娘,只是眼睛里面带着忧伤,她劝他好好活着,她说她在未来等他。
在他答应她之后,她彻底从他的身体中消失了,他曾在脑海中呼唤过她的名字,但再也没有感受到过她的存在。
他说不清对她的情愫,也许是感激,也许是爱慕。
她说他们会相见,所以他一直在等她,虽然他并不认为她是凡人,毕竟人怎么可以魂灵出现在另一个人体内——直到芙玉出现的那一天。
是她吗?好像是,但又好像不是,明明长得一模一样,都是那样明媚,却又大为不同,她的眼睛那么亮,一点忧伤都没有,而且她只是一个凡人,他觉得她不是她。
所以即使从子龙那里得知她本名也叫温瑾时,他依旧把她们当两个人看,固执地装作不知,仍然唤她“芙玉。”
她性格很好,见谁都会笑盈盈地打招呼,很有礼貌却不懂礼节,他觉得这样很可爱,没有纠正过她。
她很聪明,学东西总是很快,可以用短短几天的时间学会如何周到侍奉,可以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从完全不会骑马到马术娴熟,甚至对于他一向引以为傲的书法,也可在短短时间内模仿地分毫不差。
他喜欢看她闹,看她笑,看她不知愁的模样,她无忧无虑的欢快情绪会感染到他,让他暂时忘记那些沉重与不堪。
所以他会放纵她,也不去约束她,更鲜少用威严去震慑她,他想他是喜欢她的,只是这份喜欢恐怕同阿姐对待她那只狸奴的情感相仿。
但这并不妨碍他对她的占有欲,所以在看到她对他的礼物不屑一顾却对别人的发簪珍而重之时,他会恼怒。
尤其看到她要离开,他更为恼火,他气她的不解风情,恼她的放肆骄纵,更气她竟敢脱离他的掌控。
就在那样的情绪下,他将那副对他意义不同的耳珰拆开一只戴在了她的耳朵上。
其实他是想留给未来妻子的,但他感觉自己遇不到如父母兄嫂那样的爱情了,索性送给她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