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真的!
我快步走去,果然有一只楠木匣子静静横陈。
抽开罩板,里面厚厚一沓。
是信。
横竖撇那,遒劲有力,笔锋恣意潇洒。
梅宵的字我不会认错。
“勿念,安好。”
“勿念,安好。”
“勿念,安好。”
同样的内容,重复了三页。
三页之后,内容改了:
“本座已另择炉鼎。此生不必再见。”
“八方游历,梦寐神驰。”
“八方游历,梦寐神驰。”
“八方游历,梦寐神驰。”
……
至此,内容再无变动了。我数不清共有多少张。
08
不知道看着他的字呆滞了多久,我才如梦初醒,想起他的剑还在厅内高悬。
我回身走去,试探着伸手去触碰他的灵剑寒冰魄。
有结界相护,我指尖触及结界的刹那顿觉一股冰凝般的麻木传来,几乎要将指头冻住了。剑身流光陡然一强,刺目无比。我忍着痛咬牙猛将手伸进去,一把握住他的剑鞘。
这回,他的剑没有再拒绝我,通体的冷泽也渐渐平息般暗下去。
微微抽剑出鞘,剑身冷芒流溢,寒锋如镜,映出一副清秀的面容来。
薄眉淡目,眼睫微垂,乍看很是冷淡,却因眼尾微扬,无端多了几分似有若无的烟火灵气。
看来,堕魔之后我的面相并无改变,还是这样。这柄剑也记得我。
玉篱和小白兰追过来时,一切都显得太晚了。
玉篱见状,似乎觉得不必再解释。她沉默了一阵子后,轻声说:
“寒冰魄蕴有剑灵,与剑主定契,封有剑主的一部分灵识。元神不死,则剑光不灭。”
“但我们都不知道师兄的元神落在了哪里。”
09
我浑浑噩噩地,半梦半醒也似,望着他的剑,问:
“我记得他说过,十五岁上山修行。”
“上凤鸣山之前,他在哪?有没有可能他重回故地?”
玉篱、段冯虚都摇头:“他先于我们上山,又从来不提红尘之事。因此我们对他的过去知之甚少。”
“不过他的剑灵拥有他一部分的灵识,也许会知道。”
玉篱识相地带走了小白兰和段冯虚。留我一人在房中。
我再度抽剑出鞘,轻抚剑身,蓦地指腹一错,划出一道口子。
鲜血生祭,剑身剧烈震颤不定,一股肃杀寒意顿时将我笼罩住。很快,它察觉我无虞,杀意渐渐褪去。再望向剑身,惊觉它如镜一般,映出一段过往。
……
10
漫天风雪,天地一白,万物茫茫不可辨。
一匹良驹蹄声飞扬,奔踏而来,马背上,少年正挥鞭引缰。
他约莫十四五岁,身姿甚为挺拔,年纪不大却气宇轩昂,劲装之上罩一件熊皮裘衣,玉冠墨发,飒飒而来。
飞骑一路踏起白烟,顶着漫漫风雪,最后停在一座气派的宅门之前。朱门上嵌着数十门钉,显然是长戟高门,煊赫无比。
他下马,目光恣意扫过众人,神色冷淡不辨喜怒,颇有一股高位者不怒自威的气概。
“恭迎世子回府!”
执戟守卫纷纷跪下。
他凤目流转间视线扫过诸人,淡淡嗯了一声,不作停留,径直入府。这时,一声娇喝引去他的注意;
“哥——!”
闻声,他淡漠的眉眼霎时鲜活起来,循音一望,目光顿时温柔:
“小葇!”
他将这女童一把抱起来,扛在肩膀上,开怀笑了一声:“在玩什么呢!哥带你去骑大马!”
这场温情的画面并未持续太久,很快淡却,剑身由明至暗,又由暗转明:
这回,他被一队人马逼到崖边,浑身是血,显然已经顽抗多时。
“世子,我等劝你还是乖乖受俘!这样小郡主也能活下来。你若不死,太子怎能安枕!”
“你若以死谢罪,肃王没了继承人,我家主人便也信了肃王再无反心,甘愿做天子的一条狗!”
“肃王府上下百余口还有没有活路,可全在世子殿下一念之间了!”领头人啧啧感叹,“郡主还小,就这样充为舞姬,着实可惜!”
少年性烈,在诸人逼迫下,自知再无回寰余地,饮恨自刎,却因手法生疏而伤口不深,索性自崖边纵身跃下,坠入深渊。
“都督,你说要不要去找世子的尸首?”
“飞鸾涧邪门得很,活人进去都出不来了。还找什么找!”
少年坠崖后紧闭双眼等待死亡降临,却在这时,一声鸟啸划破长空。
巨爪一举擒住急速下坠的身体,直冲谷地。
绝境逢生,为凤鸟所救。他惊悚之际回过神来,简直喜极而泣。
然而,这凤鸟竟然是想将他作为一顿美餐,饲给另一只巨鸟。
另一只巨鸟已然奄奄一息,伏在地面几乎动弹不得。他吓得不敢出声,在即将进入巨喙的那一刻,他骤然暴起,拼了命地狂奔,一路逃命,终于躲到一处岩石罅隙中。
有伤在身,他失血过多体力不支,倒在血泊中,再站不起来。然而那大鸟并没有放过他,开始用尖喙和利爪刨开山壁。
这回在劫难逃,少年近乎绝望时,冥冥之中忽然冒出一个声音。
“世子。”
“陈琢。”
这苍老的声音并没有叫醒他——他已在弥留之际。
“哥——!”
忽然一声女童欣喜的呼唤,才使他沾满暗血、早已僵冷的手指微微一动。
“看来你还不想死。”又是苍老喑哑的声音,“与我定契,献出你最纯净的灵识,堕入魔界,与魔为伍。”
巨鸟还在刨坑,已有光线从缺口处漏进来。
“你可以复仇,将幽都夷为平地……救出郡主!她是你的妹妹,她还那么小!”
缺口又大了不少,利爪已经伸进来。
濒死最后一线,他睁开了血丝遍布的眼,咬牙道:“好——!”
……
再度苏醒过来时,他睁开眼,发觉自己恍如置身仙境。桃花烂漫,流水潺潺。他坐起来,见到身旁有个男子正在与自己手谈。男子看向棋局,神色怡然。
“这里是水云天。”男子说。
水云天是什么地方?仙宫吗?
他惊喜发觉自己身上的伤悉数好了,一骨碌爬起来:“你是谁!”
“我是谢逸。”男子有着良好的耐心,温声回答他的问题。
他哪里知道什么水云天,什么谢逸,只是焦急地说:“我要去救我的妹妹!”
面对他的焦急,谢逸只是微笑给了他一面镜子;“这是一面宝鉴,你可以看到红尘当中你想看的东西。”
他抓起来,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的面目,念念喊道:
“小葇?爹?娘?”
镜中浮出一派歌舞升平的场景。他的妹妹正坐在席间,心不在焉观赏这一段歌舞。
“大都督,这回你有功了!要不是你演这一出戏,抛弃亲子这等事,本王可真是做不出来。”说话的是他父亲,肃王。
“都说虎毒不食子,肃王殿下,末将倍感钦佩。”逼死他的将军正与他父亲同席饮酒。
“天子疑心甚重,本王也是无奈,只能舍小保大。”
他们正压声谈论,忽然他的妹妹回头,天真地问;
“哥到底去哪了?什么时候回来?”
肃王面色一沉,旋即恢复了和蔼的笑容:“哥哥去了很远的地方。不会回来了。”
女童才五岁,哪里晓得他们话中隐藏着什么意思,立刻哭了:
“我要哥哥回来,呜呜……哥哥说带我去骑大马!”
“呜呜呜……”
乳娘很快把小郡主抱了下去,结束这场喧闹。
……
谢逸拂袖收去宝鉴。
“小世子,你还要下山吗。”谢逸轻声问他。
他神色呆滞良久,而后,缓慢摇了摇头。
“那你姓什么?”谢逸又问他。
他怔了片刻,脸上有一瞬茫然。
望着烂漫山景,飞花鸟鸣,他说:
“我姓梅。”
谢逸望向棋盘,暗然一笑:“你不是姓陈么?”
“你姓陈,是天潢贵胄,肃王长子。你十三拜将,十四封侯,正是肃王世子,陈琢。”谢逸提醒他。
“不,我姓梅。”他冷声重复,“单名一个宵字。”
“陈琢已死。今后,只有梅宵。”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