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高悬。
我在房中闭门谢客,调息两个时辰有余,可以说是无济于事。丹府处总有一股郁结之气,久难散去。
起身换了件青袍,路过铜镜时我步子一停。
往镜中细细打量,青年浅眉淡目,面色沉静,只是额间那抹朱红印记似一线蛇瞳,隐隐约约,仍未消散。
我忍不住凑近了些,又去看那印记形状,便在此刻,我听得一阵沙沙声自身后传来。狐疑间我屏住呼吸,闭目去辨,瞬息后我猛地睁开眼,看清镜中所映何物,登时脊骨生寒。
黑红相间的鳞片迤然交错摩挲,一条巨蛇正盘踞在我身后!
层叠盘错的蛇身当中,暗藏有一颗巨大的暗红色蛇头。在我惊恐的注视中,大蛇缓缓睁开眼,陡如两海碗殷红的血,当中竖着一条黑线,倒映着我的青色身影。
蛇头之上,也有如我额间一模一样的朱红印记。
近乎本能,我毫不迟疑拔剑回身一记迅猛横扫,魔息激荡,房中花架顿时裂为两半,而后碎为齑粉湮灭空中。
大蛇分毫不受影响,依然盘踞原处。
心魔阴沉沉的声音响起:“你伤不到它。”
“为何?”我望着那条糜丽的大蛇,心脏剧烈抖动起来,脑袋也跟着隐隐作痛。
“因为,你就是它。”心魔肯定地答,“它也是你。”
“它只是另一种形态的你。蕴有无穷无竭的力量。只要你放弃灵识,便能轻而易举成为它,遁入魔界,获得永生。”
永生。
听起来多么诱惑。
凡人挤破了头,苦苦修炼数十载甚至数百载不过是为登仙途,求一个羽化飞升,长生不死。
而我只要向魔物献出灵识,便可获得永生。
我的沉默勾起大蛇的兴趣。
它试探般轻轻吐出血红的蛇信,无声朝我靠近。
在蛇头将要触到我的一瞬间,屋中蓦地亮起一道幽蓝光线,这光线由微弱到明亮,带起一阵凛冽寒意,旋即满屋霜白如洗,这道光很快照彻屋内所有角落。
大蛇在这强光之下销声匿迹。待我回神时,它早已不见踪影。
房中重归寂静,徒留一股寒气,而我的乾坤囊正浮在空中,仍泛出淡淡余光。
我召出寒冰魄,发觉剑身寒意尤为凛冽。拔出三寸,对剑自照,映出我已回归正常的面容,只是额间那抹朱红虽然减淡不少却未完全消去。
“掌教,方宗主一行已抵达山下。”
门外传来道僮的通禀声。
我整衫出门。因着昨夜委身给了一个傻子,过程亦不畅快,今日脚步总有些虚浮。
八卦盘前玉阶打扫得干净,香炉制成鼎型因待客而焚着上等沉香,紫烟袅袅,氤氲不定,闻之心神一清。
一声清唳,有白鹤振翅而起,翅羽无暇如雪,变作一角衣袍,自我眼前掠过。
道袍翻飞间,我想起方应天几年前头一回上青城山的场景。
方应天为人风流不羁,讲话直来直去。这样的性格很容易得罪人。当初,即便是我这等黄毛小儿,也对他无甚好印象,更遑论内门长老大能。
那时我才来青城不太久。昆仑峰主到访,依照礼数,我们师兄弟三人也来拜他。
见了风南文笙,他一顿夸赞,特别是对大弟子风南,说他气宇不凡,颇有一门之主的风范。二弟子文笙开朗活泼,也很得他的心意。
视线延伸往后,他看到了寡言的我。
他尚且不知道我已经拜入云中真人门下,目光又探究了我片刻,当即一声笑:
“小道士生得真是标致,是个美人胚子!从前怎么不曾见过啊。母亲是哪里的仙子?”
风南和文笙都有些尴尬,想解释两句又犹豫着不敢,只能低头暗暗交换眼神。
方应天浑然不觉,继续同云中真人调侃闲聊;
“都说蜀地养美人,看来此话半点不假,哈哈哈!”
云中真人一拂玉柄麈尾,微笑:“应天,这是我三弟子,宋遥。他俗家是生意人。当年孤身上了华山,后来辗转入了青城。如今俗家再无亲眷。”
方应天这才恍然,“哦,这就是从华山来的那小子?”
云中真人道:“别看他年纪轻,根骨却不错,与青城正相合。最近这段时日,修为大有长进了。”
与青城阴阳相合的大多是女剑修,男修士并不太多。最为典型的便是小白兰,她同我一样病体孱弱,来了青城旧疾都好了个七七八八。
方应天豪爽又戏谑的笑声渐渐远去。
青烟缭绕,清净幽芳,还是同一个会客堂。我和方应天再度相遇。
唯一的不同,是这回需要从座位上站起来的人不是我,是方应天。
“方宗主驾临,青城今日真是蓬荜生辉。”我缓缓走入,朝他微微一笑。
方应天手中正端着露水龙须茶啜饮,闻声他立刻起身,上下打量了我一遭,目露微疑,朝我一拜。
“宋掌教。”
方靖跟在他身侧,一言不发也躬身行礼,好似昨晚的事情都不存在。看来这傻子是将那事忘了个干净。再者我当时隐去了容貌,他大略也瞧不出来昨晚同他露水一夜的人是我。
我抬手示意他们重新落座。
方应天稳稳坐下,但他儿子方靖的目光却朝我偷觑而来。
我有些忧心他是不是认出了我,索性端起茶盏,佯作喝茶挡了一挡。
结果方靖这傻子还是口中喃喃:
“仙子……”
我和他爹同时抬起眼睛,确定他是在叫我之后,他爹的脸色有些难看。
方靖对此浑然不觉,竟然扬高了声音,指着我:
“仙子!仙子是我妻……!我记得,仙子昨晚与我双修过!”
风南文笙都在忍笑。堂里的道僮眼观鼻鼻观心,低眉垂首,大气不敢喘一下。
我一口茶水呛住之前,方应天自觉丢尽老脸,连忙呵斥:
“靖儿,不得无礼!”
这一声沉喝声如老钟,方靖乖乖闭嘴,不再吭声。风南和文笙也带着众人先下去,让我们单独谈话,以防傻子又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传出去就很不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