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人走干净了,方应天貌似伤怀,感慨道:
“云中老道羽化,本座亦很痛心。若是老道尚在,破镜功法必定弘扬天下了。”
我扫他一眼:“青城如今自立门户,门下三千弟子,自不负先师遗命,大道永固。只是,破镜功法乃我青城绝密,不传外人。”
“方宗主今日若是为了叙旧,本座自当以礼相待。但若为了其他……”
我笑意如旧,只是目光淡淡扫过方靖,“方宗主无事不登三宝殿,本座猜测,你是为了方公子而来。”
方应天撤去虚伪笑容,苍老的目光不乏一股慑人的威严:
“不错。”
什么上山一拜青城先人,全是幌子,来寻破镜功法才是方应天真正的目的。
方应天虽然久不问世事,但我当日同裴轻尘一战,后又同裴轻尘割袍断义反目成仇,自立门户,他必定有所耳闻。不过他与玉蝉真人嫌隙颇深,这下也乐得坐山观虎斗。
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我忘恩负义,一剑刺破裴轻尘丹府的谣言传得尽人皆知。裴轻尘何等的修为高深惊才绝艳,方靖傻了,但他老爹不傻,知晓他和我打起来绝无胜算。
出乎我意料的,他起身,朝我深深一拜,低下了他高傲的头:
“方某一生眼高于顶,没有求过人。”
“但是今日,方某有一事相求于宋掌教。”
“还请借破镜功法秘诀一用。”他说。
方靖闻言,微微抬起头。
方应天站在堂中未动,等待我的答案。
然而我笑意渐退,脸色转冷,并没半分妥协答应的意思。
随着时间推移,堂中仍然寂静如死,方应天目光中的冷肃也一点点缓和下去,面上怅然难掩。他心中一切的情绪,最终演变为一声长长叹息:
“宋掌教想必在三年前有所耳闻。犬子为法器所伤,此生……仙途无望了。”
我随他一样叹息,“听说当时几位真人都去看过。修为最高的玉蝉真人也看过了?依然是没有法子?”
他眼中掠过一抹转瞬即逝的杀意。
捋了捋须,他轻轻摇头。
“方某也知晓,让宋掌教拱手让出破镜功法属实不易。某不过是尽力一搏罢了。”
方应天已过天命之年。多年风霜,他眼尾刻上了交纵纹路,如今眼中早已没了当初的放浪不羁的神采。在我面前站着的,仿佛并不是什么修为高深的峰主,只是一个无助的父亲。
这使我无端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可我识海里只有模糊的一团影子。父亲的面目五官并不明晰。
在他近乎绝望之际,我给了他一条生路:
“本座有个法子。方宗主可愿一试?”
方应天立刻抬头,满目激动:“哦?什么法子,还请宋掌教赐教!”
傻儿子方靖微微抬起眼睛,目光掠过我,而后薄唇微微勾起。
这傻子……他爹为了他不惜卑微到这个地步,他有什么好笑。
我不理方靖,继续道:
“本座才参悟了破镜功法,修为节节攀升如今已达至臻境地。只是,本座已经试过,破镜功法医不了顽疾,连师妹小白兰重伤之下都无法以此道救治。”
方应天眼中的希望之光又灭了。
“不过,本座可以闭关几日,渡方公子一些修为,也许于他心智有益。不知方公子可否以身试法?”
方应天重新激动起来。他像一具傀儡,而我的话正如牵动这傀儡的丝线,他的心绪随我的操控而起起伏伏。
我补充:“可能要将公子留在青城山几日了。”
方应天一时不答话。这让我有些忐忑。
行走玄门多年,方应天绝不是泛泛之辈。难不成是我这事提得有些突兀,让他一时不知我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下一瞬,方应天就回过神来一般,朝我又是重重一拜。
他话语带着哽声:
“都道宋掌教行事作风与从前云中老道全然不同。传言不堪,说宋掌教中饱私囊,残害同门,手段阴狠……甚至还有人说宋掌教是堕魔了。方某一把年纪,对修为、登仙早已没了兴趣,无非是要一家团聚。哪怕小儿灵根尽废修为散尽,但凡能换来他心智完好如初,能做个凡人,安度余年便也够了。”
这一派肺腑之言,满含了方应天对儿子的拳拳之意。
我起身,扶起他安抚道;
“方宗主请放心。本座定然竭尽全力。”
方应天又要拜我。
在他看不到的方位,我淡瞥了方靖一眼,朝门外道僮唤道:
“带方公子下去好生安顿,备上斋饭。”
方应天以为我救人心切,这下更为激动,连连道谢。
道僮进来扶方靖下去。
方靖身量高些,与我擦肩而过时,我侧目和他对视了一瞬,露出个稍纵即逝的凉薄浅笑。
那傻子顿时看呆了,两个道僮硬生生拽着才将他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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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玉轮当空,月色澄澈。
我沏了一壶好茶。茶香四溢间,我在房中挑灯拭剑。不是我惯用的仙剑‘锁魂’,而是一把凡剑,珠光宝气煊赫无比。是我爹从前的遗物。
“将方公子带来吧。”我视线犹在剑上,只是扬起声唤道僮。
一个时辰前我才让人带方靖去沐浴,眼下应该是洗干净了。
方靖囫囵回到我面前时,身上还有新浴后的潮气与一缕幽淡的芬芳。他看着香炉,翕动鼻翼嗅了嗅,或许是闻出我提前焚上的是合欢香,又或许是看到我事先备在榻边桌案上的一些……助兴道具,他虽然不懂,但脸色莫名其妙有点不好。
不知是不是我让他同他爹分开,他生气了。
“别紧张。”我微笑安慰他,“公子渴了吧,不如喝点茶。”
茶里下好了欲中烈药,不消片刻他就得神志不清来求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