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走近一些,燕琅玉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他身前的桌案上。
白纸黑字,兵部罗列着各项军费,也有朱笔圈点之处,这瞬间让燕琅玉觉得眼前一阵虚影——
崇安二十三年,兵部也是这样罗列了韩歧一部“清剿桂贼”的各项预算开支。
桂军前一年哗变谋反,以桂鸿山为首,活动在凉川一带,往东不断夺城掠地,连下六个城池。韩歧主动请缨,率军剿贼,找燕琅玉张口要了四百万两白银的军需。
燕琅玉奏请父皇,予以点朱批示。
也是这样一本账册。
韩歧奏疏里写道:
“桂贼在边境养寇自重,每年借此向朝廷索要六百万两军需……却在关键守城役中推说粮草不足,竟弃城而逃!此等劣兵,与匪何异!”
……
那之后,韩歧奉旨清缴桂贼,在鹰谷设伏,俘获桂鸿山后桂鸿山投诚。
韩歧主张将桂鸿山就地正法,太子却认为桂家镇关多年从前也是满门忠烈,桂朔之死大有蹊跷,如今其子纵然有错,应槛送京师查问,不应草率处死。
却不料这桂鸿山只是寡不敌众,诈降而已!当夜桂鸿山纵火烧了韩歧大营的粮仓,救出被韩歧俘虏的三名桂军将领,连夜逃回凉川!
自此,“清剿桂贼”便节节失利,桂鸿山坐大,自封凉川王,韩歧也不愿再西征和他硬碰硬了,转而率部南下避其锋芒。此时旻军主力正苦守北面御虏,距离京师有千百里距离。最后一支可以调度的精锐在韩歧手中!勤王军迟迟不到,京畿门户失守,桂鸿山的大军一路往东势如破竹,直逼京师!
……
燕琅玉记得内城陷落那一日的滔天火光,以及在他决意与大旻共存亡后,数不清的宫人悬梁自缢……这一切或许是因为自己治国无方,没能够力挽狂澜。
又或许……是因为自己当年一念之仁、一念之差!
竟没有让韩歧杀了桂鸿山!!
而今,这窃国之桂贼,竟然堂而皇之安睡在这里!
燕琅玉眼前是翻动不断的邸报,纸张掀动声不绝于耳。他听到自己质问兵部的声音是那样凌厉——北虏西贼,京畿两面受敌,可韩歧为什么迟迟没有奉旨北上?!
兵部竟然只是沉默以对……
为什么?!
因为韩歧眼见北地兵力不及,贼、虏已互为掎角,对京师成两面包夹之势,收复无望!韩歧一部迁至南都,拥立了一个七岁的孩子,称‘监国南王’。江山飘摇,燕琅玉收到这封邸报时知道韩歧是抛下了北方的国土,分疆裂国,到南方避祸了。
梁青跪地,请他迁都避祸:
前朝尚且有国都六陷、天子九迁!殿下应南下避乱!
……不!
皇考病崩,晏驾大行,梓宫棺椁还停在大殿之内!京畿道内数万百姓都还在城中!
……他怎么可能抛下!
这时桂鸿山的“伪旨”已经再一次到了:
“燕氏逊位不杀,百姓开城不掠!”
一时间百姓纷纷开城投降,城池不攻自破……桂鸿山还不知道旻帝已经病崩大行,正在西殿停灵!
金戈马鸣、奔逃尖叫、喊杀声与守城声……种种声音,倏然地刹停了! 天地混沌后一切幻象湮灭得无处循迹。
燕琅玉处在一片寂静当中,只有自己滞重的呼吸声如此清晰。眼前的景象再度回笼,他面前依然是桂鸿山沉静且无知无觉的睡容。
燕琅玉感到自己浑身的血液正在飞速流窜,遍体都止不住有些细弱地发抖——他抬起手,抖动着伸往桂鸿山的面目,在试探如今所处之地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
就这样,他指尖触碰到一片温热的皮肤。
几乎瞬间他浑身一个激灵——他的手被桂鸿山一把抓住!
“啊!”燕琅玉不可自制发出一声恐惧的惊叹!
……正在这时,桂鸿山睁开了那一双眼睛!
黑阗阗的两瞳深如幽渊,望不见底,正盯着他,如同苏醒的猛兽,有浑然天成的危险。
燕琅玉瞳孔骤缩,连带着呼吸有短暂停滞,随后他察觉指尖有些微潮的温凉——桂鸿山正在轻柔地亲吻着他手指。
他脑中如有一道惊雷碾过!激得浑身战栗!
混乱且近乎没有意识地、他重重地甩了对方极用力的一巴掌!
啪——
一声尤其响亮,犹如将日暮时昏暗的天色撕开一道明晃晃的口子。
他看到桂鸿山的脸颊因着一个力道而猛地偏过去。
有两绺头发因此散落出来,虚虚垂落在桂鸿山脸上,随着桂鸿山的呼吸而颤动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