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官击掌,从侧室走出一道丽影。
他思绪一乱,恍惚地回忆起——这个叫做“秋露”的女孩曾是他之前多次往返汀阁绣楼的目的。他掏干了一年的俸禄,只为听她一曲。价格如此昂贵,若想买回府中,只怕要倾尽家财。他当时想着看来注定无福消受。
今日奇缘迭起,赵怀义有些神思不属,竟也忘了回头去看秋露。尽管他的头已经久久低垂,但脑子里仍反复涌动着方才皇帝清贵年轻的面目。
仙姿玉容,好似幻影。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龙颜居然会如此令他惊艳。
在他过度震惊之余,那五官却渐渐与记忆深处的另一副隐秘且旖旎的五官轻轻重叠。他回忆起曾经去镇南大都督府中拜谒的时候,机缘巧合,他入了韩歧的寝居。
一盏白玉琉璃美人灯,乃是是裸女之形……不可思议。
莫名的,他一阵脸热心跳。
“先成家,后立业。你也到年龄了。”皇帝目光温和而不失威仪,与他淡淡一笑。
“朕将她赐给你。”
英雄难过美人关。
他该高兴的,但他反而莫名有些遗憾与惆怅。无论如何,他半跪在地,领旨谢恩。
皇帝只是淡道,不必言谢,日后自有调度。
一曲缥缈离歌随江风传来,似乎引去皇帝注意。因此皇帝暂未叫他平身。
他也和皇帝一同静静聆听。
他常来,自然明白,这词里韵脚平仄照押的是前朝的《玉楼春》。
曲牌填了新的艳词,仍是唱不尽的帝王将相,佳人才子,悲欢离合。这秀才的文采并不算很好,多年科举不第,一腔幽怨付诸青苑红楼。为赋新词强说愁,空道离恨。
……但也无人在意。来听曲子的富绅很多,听的只是个凄婉缠绵的调子,看的仅是螓首蛾眉的女子。谁又会细细研究其词呢。
他悄然抬首,去看皇帝。
皇帝的目光静默落在船头竹帘下因风飘荡的流苏上。
像一缕青丝,顽固、不听话的荡在一个人的额前,又落在脸颊上。
……
燕琅玉思绪渐渐模糊远去,一副棱角深峻的五官在他脑中却渐渐近而清晰。
遥远处的江心亭,一筵正酣,有醉者在临水射箭。一射未中,满座哄笑。蚱蜢舟送去几个舞姬,娉婷婀娜,水袖飘拂。有下仆谄媚地扯嗓高喊:
“龙王献宝——七龙女,出水芙蓉!”
舞姬水袖翩飞,如白蝶振翅,在燕琅玉的视线中却莫名幻做两只毛茸茸的猫爪,笨拙挥动。
燕琅玉忍不住微微地笑了,不经意回首,正和赵怀义目光撞上。一点笑意淡而未尽,瞳光如水,可眨眼功夫,又如寒冰。
“安置吧。”
皇帝离去,身影无声消失在山水屏风之后。
珠帘再度垂落,遮蔽外厅视线。
良久,赵怀义才回过神来。
皇帝刚才是笑了吗?
他恍恍惚惚,有些不确定。
始承君恩,赵怀义痛饮一壶。江风微冷,辣酒穿肠。
酒酣,他一把抱起侍候在侧的秋露。怀里是柔软而美好的身躯,他醉意朦胧,抱着人往红绡软帐去。踉跄走了两步,脑中一闪而过,却是皇帝不经意间,予他那一点浮光掠影的温柔。
他明白那不是他的月亮,但有一刻月色确实照在他身上。
回身入了舱内。温香艳玉,芙蓉暖帐。
一夜御赐的春宵。
*
乍暖还寒,韩歧在府中才醒。
睁开眼睛,他下意识往门处望去——从前的美人灯只剩个孤零零的灯座,半根残烛,一帘微冷的夜风。
十几日过去,他还是没有习惯灯已经被他打碎的事实。
昧爽晓色未明。一贯伺候在侧的婢女过来为他更衣。
韩歧昨夜命赵怀义去见燕琅玉,心里翻覆难言的不痛快,便忍不住在府中饮酒,隐约宿醉。他扶着额头,问:
“赵怀义还在江上画舫?”
婢女道是,又让外头一个仆人打扮的探子进来禀告:
“主上,他们还浮在江中,一夜没有靠岸。”
韩歧脸色阴沉得可怕。
探子觑着他的脸色,轻声道:
“还有一事,小、小人不得不报……”
“陛下发现了小人的身份……他质问小人是不是主上派来的。”
“小、小人肯定是否认在先的!但他处处逼迫,竟将小人的底细都查得明明白白!又说没有他意,说,说……都督关怀,他很欣慰。”
韩歧思索片刻,还是披衣起来,脸色也有些和缓:“他真这么说?”
探子:“千真万确。”
“还叫小人带话回来。”
韩歧将信将疑,睨他一眼:“什么话,说。”
探子:“他说,桂贼此次北伐出师不利,已班师回朝休整。斥候来报,说大宁军整顿两月后,将再度北伐;届时倾巢北上,后方必定空虚薄弱。我方将士便趁势渡水北上,杀他一个措手不及,夺回天京!”
“桂贼麾下猛将无数,凶名在外,人尽皆知。在这个时候,要前锋飞将抛颅洒血,与之对抗夺城……安抚是必要的。”
是有些道理。
韩歧尽管对这一番话表示认可,但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安抚……
用什么安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