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干燥,承安帝咳疾未愈,文书房里便没燃熏香,各座香台上只放着一篮香橼。
议事结束,就要放班,安信侯却出列磕头喊冤,称夫人在万佛寺山路遭遇歹人,若非护卫及时,怕是要连人带车地滚下山崖,尸骨无存。
承安帝抿了口润喉汤,说:“有这样的事?侯夫人如何了?”
“天恩眷顾,贱内虽惊吓过度还未起身,但性命尚存,好生修养两月就能恢复。”安信侯怅恨地说,“贱内不才,却到底愧蒙天恩封为一品诰命,如今在天子脚下便遭人暗害,那歹徒实在狂妄可恶!”
众人一听,便知安信侯这是将自家家事和京城治安化为一道,以此说动圣心,为他惩凶。
承安帝的目光落在左列,燕颂紫袍玉带,仪容瑰杰,朝官们无不面容周正,他仍是鹤立鸡群。
承安帝唤燕颂的表字,“续明”,他笑了笑,用很温和亲近的语气,“雍京出现此等恶徒,审刑院可有收到风声?”
燕颂出列,“回陛下,并未。此事发生在京郊山路且事发突然,想来那群恶徒是蓄谋已久、目标清晰,我审刑院虽为陛下耳目,力求清明,却也实在无法顾全朝野上下的家私。”
“贱内一家宅妇人,并不曾与谁结仇,遑论是要害她性命的深仇大恨。臣知道万不该拿家中私事叨扰陛下,但此事实在令臣一家忧虑惶恐,不知如何是好,还请陛下体恤!”安信侯磕头。
兵部侍郎双眼微垂,刺道:“在雍京地界遭袭,那就去找王府尹嘛,为何跑到文书房来磕头抹眼泪?陛下政务繁忙,侯爷当真是半点不体恤啊。”
“诶,李侯也是焦心嘛。莫不是有人恨屋及乌,牵连了侯夫人——”说话的人神情散朗,目光一转就落在了安信侯身上,“李侯,你是这个意思吧?”
这位架桥拨火儿的语气实在明显,安信侯忙说:“回五殿下,臣只是有所怀疑。”
至于怀疑谁,或者说安信侯今日来状告谁,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心里都有数,只是涉及两家,开口容易结仇,还是站远些的好。
五皇子大喇喇地看了眼左列前方的燕颂,后者侧颜沉静,如完美玉石,毫无缝隙可趁。
兵部侍郎笑了一声,竟直接对身前的燕颂说:“燕大人,听说你先前不问缘由就查了文华侯府在桃溪山的庄子,接着又抓走了菏院的一名管事嬷嬷,这菏院如今的当家主母正是安信侯府的小姐,她先梦魇受惊,其母又路遇歹人,不知此间是否有所关联?”
嘿,这人!文华侯浑身一震,偷偷地剜了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兵部侍郎一眼。
燕颂说:“两家私事本不宜冒犯圣听,但既然林侍郎提了,为着态度敞明,请陛下容臣言明原委。”
承安帝颔首,“可。”
燕颂徐徐道:“菏院的嬷嬷李氏派本家侍从潜入桃溪山程庄,意图伺机毒害介弟性命,人证物证俱在,不容抵赖。为着燕国公府和文华侯府的名声,臣本想将此事私了,但李侯意有所指,不如就麻烦王府尹将两桩并联,都查个明白。”
“且慢。”文华侯不能再作壁上观,忙说,“府中奴仆差点犯下滔天祸事,是臣管家不严的罪过,所幸燕小公子福泽深厚,一干恶奴业已被惩处,还请燕大人宽恕一回,莫要因着三两恶奴的一己之私就怀疑咱们两家的情谊。”
他看向兵部侍郎,“林侍郎,你就莫要挑事了!”
“我哪有?”林肃摊手,“我不过是将李侯的未明之言说出来罢了,等他暗示来暗示去,天都黑了,我兵部还有一堆事要忙呢!”
这位林侍郎自来不知“含蓄”二字如何写,安信侯闹了个红脸,正要说话,就听承安帝说:“行啦。”
众人纷纷收敛,垂首站好。
“侯夫人受惊了,待会儿朕让御医带着补品前去探望,一定要把身子治好。山路遇袭事关京城治安,不可轻视,益清,”承安帝掩袖咳了一声,看向打左列出列的年轻官员,“此事在你雍京府的管辖范围内,就由你来查。”
王府尹和燕世子可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两人从前在朝上数次争锋,关系可一般得很,陛下却让他单独查办此案,几个意思?众人眼观鼻鼻观心,不约而同地在心中琢磨着。
王植出列,面色恭谨,“微臣遵旨。”
“无事就散了吧。”承安帝话落,众人齐声行礼,按照班次有序离开。
常春春候在顺天门,等燕颂出来立刻上前说:“世子,您得去国子学一趟了。”
燕颂向擦身而过的吏部尚书捧手,后者揶揄道:“小家伙又捣蛋了?”
吏部尚书是两朝元老,从前常指导燕颂的策论文章,若是私下里,燕颂要尊称对方一声“老师”。
“家教不严,乌老见笑了。”燕颂温声说,“只是此次事态尚不明确。”
他看向常春春。
咳,常春春不好意思地说:“小公子和贺小伯爷在学堂打架,动了小刀子,不慎误伤了许博士的胡子,绳愆厅的李监丞请您去一趟。”
燕颂:“……”
乌尚书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哈哈大笑着拍拍燕颂的肩膀,“都说是儿女债,到了你这儿就是弟弟债!天冷,快去把小家伙领回家吧。”
“天冷路滑,您且慢行。”燕颂捧手行礼,转身离去,他个高腿长,袍摆生花,很快就不见背影。
乌尚书抚须,目光紧随,“续明若是我的孙儿……”
“老大人,甭馋了,您孙儿还在花楼等着您去逮呢。”五皇子路过,笑眯眯地提醒。
乌尚书叹气,笑道:“五殿下,您这嘴啊,真是——”
二皇子打一旁路过,接茬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乌尚书颔首以礼,伴着两位皇子的口舌争锋溜之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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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颂到了地方,一眼就瞧见杵在窗前的燕冬,后者蓝袍整洁,白皙的下巴却有一道血印,是利器擦出来的,好在伤口极其浅,已经止血了。
“世子,您来了。”
李监丞的声音打断了燕冬飘到银河上的思绪,他慌忙回神,转头就看见燕颂,不禁心虚地撇开眼,飞快地摸了下伤口。
侯翼和鱼照影同时把脑袋埋进了地里,生怕和燕颂对视——虽然贺申那个废物根本用不着他们群殴,他们只是在这里陪燕冬,但在这种场合躲避燕颂的视线已经是一件刻在骨子里的事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