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颂示意众人免礼,偏头看向一把美须只剩左边那半把、正蜷缩在坐席上无声垂泪的老博士,温声说:“委屈许博士了。”
“世子……世子!”许博士好似看见了亲爹,当即老泪纵横,如滔滔江水汹涌澎湃,“您可算来了,千万替老朽做主啊!”
李监丞请燕颂上座,“世子公务繁忙,本不该打搅,只是学堂斗殴还误伤老师,实在是……唉。”
“学堂斗殴确实不该,可既是斗殴,怎么不见另一方?”燕颂的目光落在窗前,淡声说,“上前来。”
燕冬腿肚子一哆嗦,迅速小步挪到燕颂面前,垂首耷耳没敢抬眼。
许博士正哀伤不已,见状不禁唏嘘,这乖顺小兔子模样,哪还有先前一脚踹折贺申腿骨的凶狠?
“回世子,贺申被燕冬一脚踹折了左腿,当场痛晕,先抬回家中医治了。”李监丞解释,很怕燕颂以为他偏心贺申。
“哦。”燕颂看向燕冬,“说吧。”
燕冬还未说话,王嘉禧率先上前两步,说:“逢春是为我才动手的,一切责罚由我承担,请世子勿要责他。”
手腕上的黄玉珠串滑落,落在掌心,燕颂握住,指尖不紧不慢地捻了一下,珠子压滚过皮|肉,有点痛意。他没说话,视线落在小姑娘脸上。
那目光像蛇,王嘉禧后退一步,桃腮微白,紧接着却挺胸抬头,坚定地与燕颂对视。
“起初是我先动手的。”燕冬见燕颂看着王嘉禧,怕他见怪,忙说,“我看贺申痴缠骚扰,就拿骨牌砸了他,后来许博士来了,我们就先入座考试。下学后,我们在院门外集合,准备去吃暖锅,贺申又上来拉拉扯扯,还说些污蔑姑娘家的话,我就骂他‘聋子瞎子听不懂人话的二傻子,癞□□想吃天鹅肉的缺心眼子’,他恼羞成怒,我们就打起来了。许博士上前来劝架的时候,我是真的没有看见他老人家,这才不小心误伤了。”
因为心虚,燕冬语速飞快,一字一句没留喘气的口子,噼里啪啦地砸在地板上。说完,他又把脑袋埋下去了。
燕颂在燕冬开口时便将目光转移到了后者脸上,说:“你错在哪儿?”
“在学堂动手,误伤许博士无比珍惜的胡须。”燕冬答。
“别的认不认?”燕颂问。
燕冬想了想,抬头看向燕颂,摇头说:“不认。”
“好。李监丞,”燕颂看向应声的人,“在学堂斗殴的确不对,绳愆厅照规矩处置了涉事学生就是,只是我有一事不明。”
李监丞心里莫名一跳,忙说:“世子请说。”
“国子学是读书的地方,何时成了供学生随地发|春、骚扰同窗的场所?”燕颂说,“绳愆厅有纠察师生之责,贺申三番五次骚扰同窗,有没有处置?是如何处置的?”
李监丞脊背一紧,“这……”
燕颂说:“国子学是为国培养人才的重地,屡次出现这般无耻失礼的事而绳愆厅却毫无作为,作为审刑院使、学生的长兄,于公于私,我是不是都该找礼部要个说法?”
李监丞膝盖一软,跪地磕头道:“世子恕罪!此事是下官督管不严,请世子饶恕一回,下官必定好好反省、加大纠察力度,绝不让这样的事情再发生!”
燕颂捻着手串,没有说话。
李监丞鼻尖冒汗,又说:“今日之事,燕冬虽说冲动了些,但也是为了保护同窗,情有可原。恰好岁暮闭馆,就让他和贺申在岁假期间帮博士们整理罢馆考卷,以作惩罚,世子以为如何?”
“李监丞是绳愆厅的主事,你拿主意就好。”燕颂看了李监丞一眼,淡声说,“地上冷,还跪着做什么?起来吧。”
“谢世子。”李监丞暗自松了口气,起身退到一旁。
燕颂复又看向燕冬,见他垂着脑袋偷笑,也没说什么,只道:“还不向许博士赔礼道歉?”
燕冬燕冬连忙收敛嘴角,诚恳道:“许博士,误伤了您的美须,对不住,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美须一断难再来,说再多也救不回它,但是您老放心,我回家后立刻请阿姐帮忙,给您研制一副催发的药方,帮您快些养出第二把美须,保管更亮更柔更顺更仙风道骨!”
“就是就是!”侯翼帮腔,“您不相信咱们,还不相信燕御医吗?”
鱼照影撩了下两颊的一绺碎发,煞有介事,“您瞧我这一头浓密的黑发,就是抹了燕御医给的药膏。”
“你们!当老朽是三岁孩童不成?”许博士胸口起伏,望着纷纷摇头说“哪敢啊”“不敢不敢”的学生,深吸了一口气。
其实比起生气,他更多的是伤心,养一把美须需要耗费多少精力,非同道中人不能明白。
燕冬并非故意断须折辱于他,许博士信,毕竟这三个学生虽然偶尔调皮捣蛋、让人头疼,但在读书上还算用功,除了侯翼,科科都是拔尖的。
国子学里的学生分为好几类,像燕冬他们这样的荫生出自高门大户,少爷脾气都不小,可眼前这三个家底最殷实的反而算得上最老实本分、最不摆谱。除了贺申那一帮,许博士细细想来,还真没发现仨人小队和其余师生有不和。
许博士叹了口气,说:“此间原委,老朽也明白了,就按李监丞说的处置吧。世子莫怪老朽话多,只是作为老师,有的话不说,老朽心里不踏实。燕冬每次有事,都是世子百忙之中抽空前来,作为长兄,您是万分尽责,必定也对他的前途很上心。”
燕颂客气地说:“许博士但说无妨。”
“燕冬聪慧,又肯用功,在同级学生里总是名列前茅的,因此他的学业,老朽不担心。只是这孩子就该结业了,若是再因类似同窗斗殴的事情受责,难免影响结业考核,诚然,燕国公府自然肯为孩子打算,可修德修性是人这一生的学业,官场之路世子更是比老朽清楚,鲁莽冲动极易授人以柄、招来祸端啊。”
许博士推心置腹,燕颂便也温和地笑了笑,颔首道:“许博士说得在理,介弟虽偶有年轻气盛处,但诚心为他好的,他自会听进心里去。”
他看了燕冬一眼,燕冬连忙捧手作揖,说:“学生谨记教诲,往后凡事定当三思而后行。”
许博士闻言下意识地抚须,指尖却碰了个空。他顿了顿,指尖顽强地往前伸了两寸,抚摸剩下那半把胡须,说:“如此就好。”
事情解决,燕颂起身,示意跟上来的李监丞和许博士不必送了,领着几个学生出了国子学。
鱼照影和侯翼你推我往前、我拽你往前,最后不得不一齐向燕颂请辞,拉着满脸担忧的王嘉禧先行撤退了。
燕颂看了眼少女恋恋不舍的身影,转身上了马车。
燕冬赶忙跟上,车门一关,他听见燕颂说:“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