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意思……”
洛子期的声音止不住发颤。
他脚步虚浮,缓步朝尹文挪去。
突然,他猛地伸手,紧紧攥紧尹文的衣领,将其拎起。
双眼通红,目眦欲裂,似要滴出血来。
他声嘶力竭怒吼。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尹文被突如其来的力道一把扯起衣领,呼吸一滞。
他抬眼看向那双眼睛,只瞧见一片愤怒、痛苦、迷茫,交织成绝望的深渊,唇瓣不禁狠狠抖动,似有千言万语,却被死死哽在喉咙,半晌,才从颤抖的声带中挤出几个字。
“师兄,您如今……已是新掌门了。”
洛子期怔住了,眼眶通红,眼泪瞬间决堤,猛然流下一行清泪。
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声音低得仿若呓语。
“新掌门?那……那我爹呢?”
尹文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别过头去,那双早已通红肿胀的眼睛里,满是悲痛之意。
洛子期紧攥尹文衣领的手,缓缓松开,浑身力气像是被抽干,此刻面色苍白,踉跄着后退两步。
周遭是漫天火光,映红了这片被鲜血浸染的土地,尸山血海之间,死寂蔓延。
突然,洛子期双手猛地掩面,直直地跌落在脏乱血泊之中,而后,爆发出一阵癫狂大笑。
“不要开玩笑了,尹文,这不好笑!”
笑声凄厉绝望,在死寂中回荡。
好一会儿,他才将手掌移开,露出一双黯淡的双眼,望向尹文,语气极轻又极重。
“……我爹肯定还好好的,对不对?”
“对不对!”
尹文再也抑制不住,瞬间哽咽出声,眼泪夺眶而出。
洛子期却仿若未闻,再次掩面,笑得声嘶力竭,哪怕泪水模糊了视线,打湿了双手。
笑着笑着,那笑声逐渐微弱,紧接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骤然响起,打在每个人心底。
刹那间,无数抽泣声、哽咽声、哭喊声,在弥漫着血腥气的青云剑派上空,久久回响。
洛清清早已哭成一个泪人,瘫软地蹲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连抬头的力气都消失殆尽。
李青苏满脸泪痕,脚步踉跄地朝药庐奔去,然而映入眼帘的,只有一路残缺不全、不成人形的尸体。
林行川呆呆伫立于冰凉夜风中,浑身如坠冰窖,晶莹的泪珠悄然从眼角滑落,顺着脸颊,无声地落入衣襟。
眼前浮现重重幻影。
他的目光空洞,落在远处重叠青山之上。
最后一丝光芒悄然散尽,太阳落下了。
火光渐渐熄灭,尸骸、血泊被清理,名为仇恨的石头却压得每个人喘不过气。
是夜,万籁俱寂。
洛子期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缓缓走向灯火通明的正殿。
洁白的墙壁上,飞溅的暗红血迹触目惊心。
千疮百孔之处,皆是箭羽横插留下的狰狞。
大殿中央,只有一块白布,在昏暗的烛火中,显得格外刺眼。
白布之下,静静躺着的,是洛秋风。
洛子期是个很冲动莽撞的人,他如他的剑意一般,向来一往无前,无所畏惧。
王家宅中那么多高手等着他,他说闯就闯,毫无惧色。
然而此时此刻,当他看见那片白布时,却突然畏惧了,腿软了。
恐惧如潮水般将他淹没,甚至连看都不敢看一眼。
烛火摇曳,桌上有纸页翻动声。
洛子期颤抖着手,轻轻拿起那张好似被人看过无数回,已经泛起毛边的纸,那是他前不久才寄回家的书信,上面的字迹还带着几分少年的轻狂与洒脱。
“青州之城,趣处颇多,乐而忘蜀。往后儿必当下山游历,遍历大江南北,父亲万不可复阻行矣!然青苏为贼寇所掳,幸有师叔……父亲未观儿之卓异表现,人生之憾……不欲多言,儿甚念父亲。”
书信之下,是另一封书信,熟悉的字迹,却如一把钝刀,一点一点凌迟他的心脏。
“吾固信吾儿必能善为,然下山历览之事,犹待再商。汝尚未长成,世多奸恶人心,犹未深谙,性或冲动骄狂,切不可孟浪行事……此诸般事,从汝师叔所言可也……为父亦念汝也。”
晶莹的泪珠,大颗大颗地滴落在泛黄的信纸上,晕开一片墨迹。
眼泪模糊了他的视线,让他再也看不清那几个字。
洛子期猛地紧攥那几张纸,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痛苦地闭上眼,紧咬下唇,丝丝鲜血渗出。
一片黑暗之中,眼前隐隐浮现那日跟洛秋风嬉笑时的场景。
──“若是哪天我不在了,你也这副嬉皮笑脸模样来掌管这偌大的青云剑派?”
──“你还年轻着呢!别老是咒自己啊!”
他缓缓睁眼,一步一步,如同行尸走肉般,走到那块白布边,脑袋轻轻靠在那片冰冷僵硬之上,声音轻得仿若随时都会被吹散。
“爹……你别老是咒自己啊……”
“你明明还年轻着呢……”
“我还没长大呢……”
“我还没长大,我还不成事,我、我管不了这偌大的青云剑派……”
“爹,你醒醒好不好?”
“爹……爹……”
“你醒醒好不好……”
洛子期一声又一声,迷茫又绝望地呼喊着,然而靠着的人,却再也不会有半分回应。
像是才真正意识到这个残酷的事实,他最终闭上眼睛,眼角瞬间落下一行泪,语气极轻极轻──
“……爹,我不想你死。”
直到肩膀上落下一只轻柔的手,洛子期猛地睁开眼睛,缓缓抬头,瞬间落入一双漂亮的眼眸之中。
温热的指尖轻轻擦去他眼角的泪,青年嗓音温柔。
“子期,哭吧。”
“你可以允许自己暂时不能顶天立地。”
洛子期唇角往下一撇,如同迷失方向的航船,找到新的避风港湾,瞬间扑进林行川的怀中,嚎啕大哭起来,像是要把所有悲戚一并宣泄而出,直到把泪都流干。
哭到昏厥过去的前一秒,洛子期忽然想到,曾经与洛清清的对话——
“小师叔不是家破人亡吗?那我们成为他的家人,不就好了?”
他迷迷糊糊,此刻心却疼得要命。
……他们真的成了对方仅剩的家人。
月黑风高,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弥漫整个演武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