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上巳节,长辈要给晚辈祓禊,就是去除一年中的霉运秽气,你知道么?就像现在这样。”
忽然之间,场景扭曲变换,妇人的面容换上浅浅的微笑,温情脉脉地拿起旁边的柳枝,蘸了清水,极为轻盈地在他身上拂过几下。
柳枝的触感绵柔,像是母亲温柔慈爱的手掌,他受宠若惊,心中洋溢着无法言说的喜悦,重重点头:“我学会了,我……我以后长大了也给姑母祓禊,好不好?”
闻言,妇人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像是想起了什么,刹那间神色恍惚。
但她很快回过了神,挂着笑一时没有说话,也不正面回答,而是继续细致地把沾了水珠的柳枝编成了一个精巧的环,套在他小小的手腕上,摸了摸他头顶柔顺的黑发:“好乖。”
可是他到底没有被这个小礼物完全哄住,还是胆怯地追问:“姑母,好不好呀?”
她终于叹了口气,既没有直接答应,也没有彻底拒绝,仅仅是含糊其辞地作出了一个算不上承诺的承诺:“以后总会有人陪你的。”
转瞬之间,这幅画面也如同摔碎的瓷器般彻底分崩离析,换成了一杯飘着浓烈酒气的液体,一张艳丽无比的面孔。
妇人牢牢地端着酒杯,喂到他唇边,脸上的笑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乖,把它喝下去。”
酒液微微荡漾着,映出男孩苍白的,阴郁的,却乖顺又渴望的脸。
前尘与梦魇交错,哽住的喉咙里,忽然传来了剧烈的痛楚,有什么东西如同火一样灼烧而下,像是利刃在腹部翻搅,割开了血肉淋漓。
酒杯“咚”一声翻倒在地面。
“痛,我好痛……”他被疼得想要下意识蜷缩起来,却还是眷恋地望着对方,急切地想要握住她温暖的手臂,“姑母……姑母,救救我……”
但对方满脸厌恶,在被触到的瞬间,便用力甩开了,冷冷地说:“你活该!”
他的手砸在案几上,却仍不及五脏六腑中火烧的疼痛那样撕心裂肺。眼前的幻影一层层扑面而来,有时对上她冷若冰霜的面孔,有时却又遇见如同最慈爱的母亲一般,难辨真假的温柔眼神。
反复无常,阴晴不定,像焰火那样让人灼痛,又还要更难以捉摸。
可最后的一刻,却竟然停滞在妇人木呆呆地坐在案桌后,仿佛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般看着他,半是痛悔,半是绝望。
“哈哈,哈哈哈——”她捂住了面孔,忽然开始放声大笑,笑得像是在痛哭,泪水从指缝中滑落下来。
“出去!”妇人忽然开始情绪崩溃般地嘶声吼道,“谁让你来找我……谁叫你……你就只是个孽种!滚出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她像是既痛恨又茫然,拼命却无力地撕扯着自己心口处薄薄的一层布料,边哭边笑,眼泪流了满脸。
原本华贵的衣着被酒弄得一塌糊涂,那张美丽至极的脸上,神态也顿时变得像个失去理智的疯子。
她猛然越过了案桌,用尽全力推了男孩一把,见他痛苦至极地倒在地上,顿时发狂一般推搡踢打,好像看不见他嘴角涌出的血一直淌到了衣襟。
“给我滚,再也别让我见到你!”
身后的宫殿里烧起了连天的大火,回忆和痛楚在火光中沸腾灼烧,又如潮水一般将人淹没在其中,最终,归于一具烧焦得再也看不出面目的枯骨。
“……”
“……殿下?”
“……”
“……殿下?殿下!”
“你怎么了?”
永宁寺,宣光殿,椒兰阁,虚幻和现实交织,半是苏琼月,半是姑母,是一生中永不能得到的期望,是比黑暗更恒久的梦魇。
在这从来无法挣脱的恐惧之中,忽然有什么温暖的东西意外地触碰了他。
极为轻柔,却有着莫大的力量,如同夜色中亮起的灯盏,璀璨皎洁,比一切星光和月光都还要更明亮万分。
刹那间,铺天盖地的眩晕感像迷雾般消退散去,视野中唯余一张鲜活的面孔。
她正认认真真捧着他的脸,手指很柔软,仰望的眼睛干净又清澈,如同青叶上清新的朝露,映着晨间万物萌发的勃勃生气。
“殿下,看我。”
傅苒忧心忡忡,又不敢随便对他怎么样,只好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唤醒他。
“殿下,你看见什么了吗?没事,这里除了苏姐姐谁都没有,你看着我,相信我。”
少年默不作声地依言垂下眼眸,瞳孔中如同烧着冰凉的火焰,却渐渐聚焦起来,倒映出她的身影。
她错误地出现在一段与她不相关的噩梦之中。
如同原本漫长的乐音里,迸出了突兀的一个变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