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那看来它很认可我,比你的品位要好些。”无愿轻笑一声。
他明明有一瞬间的无措,落在夜祈眼中近乎心虚,但偏偏很快就恢复了平常那种举重若轻的神色,让人又看不出端倪了。
说完,他便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还很闲情逸致似的,用布条顺手在夜祈伤处外打了个蝴蝶结。
这人是只片刻要没正经事,就得搬出一副欠揍的模样吗!
夜祈咬了咬后槽牙,啪的一声将他的手打掉。
他合了衣裳,把自己的剑收入鞘中,颇为利落地站了起来,不再理无愿了。
反正现在也不是刨根究底的时候。
无愿微微笑着,看他打人还挺有劲,看来伤得不要紧,也就放松了些,在后面跟上了他的步子。
夜祈只见,白虎灵浮正蜷缩在角落。
那巨兽早没了三千年前追随百花公主时的神姿,也不像夜祈印象中的样子。
夜祈听无愿讲了方才地牢中的见闻,只见灵浮身上,竟也如地牢里那些受刑者一样,瘦骨嶙峋,浑身伤痕累累。
他身上竟披有铁锁重重,在他瘦骨嶙峋的脊梁上压出道道血痕,方才争斗时没留意,这时夜祈才发现。
“难道,灵浮认为自己也同那些人一样,是有负百花公主的罪人?”夜祈问。
无愿嗯了一声,表示同意。
以这个幻境中的景象来看,灵浮执著于惩罚自己,甚至更多过惩罚那些欺辱过百花的罪人。
“可是……”夜祈想到了什么,说,“我记得一千年前,他并没有这样自苦。”
只听说过执念会随着时间逐渐消失,没听说过反而愈演愈烈的。
若灵浮真的对百花做了什么值得愧悔的事,怎么会隔了这么久才酿成如此的苦境?
无愿低声道:“我在地牢的中心,看到一座太子兰音像。”
夜祈一下子就明白了。
他突然想到自己在初入幻境时看到的刑场上那个人。
原来,他是前世的兰音。
兰音曾对夜祈他们说过,白虎灵浮是他前世护法,二人能同归昙印座下,也是缘分一场。
这下,记忆和幻境中的景象,终于在夜祈的脑海中贯通了起来。
兰音在人间为皇子时,曾到金坛国为质,因窃取金坛军报,被斩首示众,而灵浮则被百花所救,后来一直守护着百花公主和金坛的子民。
后来灵浮离开了百花,而兰音也早已投生天界,不知过了多久,二人先后追随了昙印。
再后面的事,夜祈就更很清楚了。
昙印死后的那段时间,青仞天大乱,昙印的护法弟子多与兰音对战至死,其中就有灵浮。
看来,兰音到现在,还在记恨灵浮。
他恨灵浮背叛了他两次,一次,是为了敌国的公主,一次,是为了昙印。
所以,他就将灵浮的魂魄魇镇在这里,激发他的怨念恶念,意图让灵浮祸乱金坛,降灾于世。
夜祈咬紧了牙关。
这样利用他人业力,兰音早就不是第一次了。
灵浮之死,已经是千年前了,他的魂魄一直被镇压于此。
这千年之间,他都独自在那幽冥之中,与兰音的魔力相抗,直到那颗执念的种子,被激发成这样一个巨大的漩涡。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从来没有在金坛作乱过,苦苦压抑着它的苦果,直到今日。
夜祈想到这里,眸光轻颤。
像这样为了世人的长乐安宁,独自背负罪孽长久隐忍的,不止灵浮一人。
若非心性相近,有志效仿其志,当年的灵浮,自然也不会心甘为昙印战死吧。
夜祈轻抬目光,不知不觉又落在了无愿身上。
那和尚也正注视着眼前的灵浮,眼中似有神思深深,但又像空无一物,让人看不明白。
“我找了你许久,你为什么不愿现身?”
百花化作了前世公主的形貌,是灵浮最熟悉的模样,正俯身在他身边,轻声抚慰。
而灵浮也化现了人形,却早已不复当年丰神英武的少年模样。
他怔忪地坐在地上,像是不敢相信眼前景象,又像是愧对她的降临。
他想躲藏,可她的光相灿烂,偏偏让他避无可避,只好低着头,轻轻颤抖。
百花轻叹,声音亦悲亦喜:“灵浮,当年你不辞而别,是为了让我心无挂碍,怎么你反而将这挂碍背了千年?”
“你当年……”灵浮哽咽难言,“我发誓要一辈子护着你的,可是我却让你成了孤家寡人,你,你……”
他心里痛悔难忍,再也说不下去。
夜祈知道,史书所载,当年百花离世时正值盛年,却突然一病不起,药石罔效,将皇位禅让给后继之人,就入灭示寂了。
想必,灵浮离开的时候,也没料到百花会为他痛苦至此吧。
“你既知我宿命,怎么想不明白,我亦如是。”百花声音如水,悠远而静谧。
夜祈心有所悟,一下子就明白了当年的情形。
凡有神通知宿命者,能知道前身后世之事。
想必,灵浮当年得了宿命神通,便知道百花离证悟得道,只隔着一道与他的情念。
他对她的护持,不知不觉间已成她的障难,就是为了这个,他才不告而别。
他一生见过万千人背弃百花而去,心有誓愿生生世世不负于她,不料命运玩弄,最终也不得不做了抛下她的人。
这个世上,终究没有一个人陪她到最后。
即使百花真的因此证悟,也难以免去他心头懊悔。
他放不过自己。
但是,百花说了,他二人的宿命,她一直知道。
早在她与灵浮相逢之前,她就已经看破灵浮最终会做怎样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