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愿记得,夜祈告诉他自己在守寡的那天,在寺庙的人流的拥挤推搡中,他恍惚间想到了一件旧事。
当时,他正百思不得其解,忽然,一个记忆里的场景,像只莽撞而慌乱的鸟一样,撞进他的心头。
那是他还是昙印的时候。
夜祈到青仞山的第二年春天,有一天,他傍晚回到禅房,就看见夜祈在房间外面等自己。
他像是已经在那跪了很久,脸上带着那种惶惑不安的深情,眼睛肿着红着,鼻子也像随时能拧出水来。
他吓了一跳,连忙问夜祈发生了什么事,还以为他又被谁给欺负了,结果,夜祈都不敢看他,嗫嚅着抓他的衣摆,说要求忏悔,还要进里屋才能说。
结果到了里面,周围明明一个别人都没有了,夜祈还是用双手紧紧捂着脸。
他整个人都红透了,红得像沸腾的岩浆一样,好半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没关系,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昙印安抚着他,他实在想不到这个小家伙到底能做出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来,值得他如此愧疚得难以启齿。
“我怕……”夜祈的眼泪从手头指缝里往外汹涌着,吧哒吧哒掉在地板上,哧哧地冒起蒸汽来,“我怕你知道了,就再也不想要我了!”
昙印简直想笑,用拳头轻抵了一下嘴唇才没真的笑出来,说:“怎么会呢,夜祈,不管你犯了什么错,我都不会不要你的。”
“真的?”
火蛟湿淋淋的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又有某种,很热切的情绪。
“当然,只要你诚实地说出来。”
毕竟,接受弟子的忏悔,耐心地引导他们改正,并及时安抚他们过分的愧疚,对昙印来说,是再寻常不过的工作。
可是对夜祈来说,他还从来没品尝过这样的宽容,昙印宽容得简直让他害怕。
呜的一声,夜祈扑到了他的脚边:“可是我真的很坏!很坏!”
昙印这下真的再也憋不住了,他一连哈哈笑了好几声:“能坏到什么地步啊?”
他也不禁好奇起来,用手将夜祈托起来,捧到自己耳边。
“悄悄说,这样总可以吧?”
结果,夜祈小心翼翼扒在他耳朵边上,的确说了些难以启齿的话。
但是,昙印听他支支吾吾了半天,却觉得没有什么可惊世骇俗的。
最近是惊蛰到了,不管卵生胎生,有情众生都要过春天了嘛……
何况夜祈只是一个人在夜里……实在情有可原。
“你没有伤害到任何人,也没有冒犯到任何人,不是吗?”昙印循循善诱,安慰着他,“所以没关系。”
“真,真的?”但夜祈将信将疑。
他很快又摇起头来,像是沉浸在自己的罪恶感中无法自拔:“我,可是我做了梦,梦里……有,有……”
他羞得说不下去,连回忆那个梦都让他难堪得难以承受。
昙印便适时打断了他,他不必知道夜祈的隐私,只是很温柔地告诉他:“梦只是梦,你只需要记住,那不是真的。”
夜祈听他说不是真的,像松了大大一口气,可,好像又有一丝,失望……
无愿想着这件事,现在回头看,当时或许自己真该让夜祈说下去。
听他说说,那个梦里到底有什么,到底,是什么人……
这样想着想着,无愿就蓦地一下,循着夜祈的记忆,跌进一个潮湿迷朦的夜里……
安息香的气味,淅淅沥沥的雨声,烛光摇晃。
夜祈缩在被里,耳朵跟着低低的诵经声动。
是过去的自己在给他念经,梵文的声音像叶片上滑落的雨珠,气息相续不断,温润又静谧。
夜越来越深,越来越浓重,昙印的念经声也就逐渐轻了下去,他轻手轻脚,想把那摇摇欲坠的烛焰吹灭。
谁知他的手被什么东西拉阻了一下,低头一看才发觉,原来自己手腕上,缠着一节赤红的尾巴尖。
也不知什么时候从被子底下卷上来的,细细的,像植物柔嫩通红的幼茎,瑟缩着,在他的白色皮肤上留下一圈微红的烫痕。
昙印掌中那暗淡的光影一晃,夜祈就惶惶然睁开了眼睛。
暗红的瞳仁比烛火颤抖得更厉害,甚至也像那小小的火豆一样脆弱,一口气就能吹灭似的。
里面水光淋淋的,有一层焦灼的眼泪。
“怎么了?”昙印低低问,“还是睡不着?”
那声音,连无愿听了也有片刻的恍然。
自己竟然有过这么温平的语调,像柔软的细绸,能把暴露在空气里的血肉包裹起来,免去所有那些过分敏锐的刺疼。
地狱众生,不知道什么叫睡眠,从一出生就一路煎熬到死。
所以,夜祈不会睡觉。
一睡着,意识深处那些森森鬼影就再也压不住了,他们会争先恐后地拥上来缠他,癫狂地撕咬他的皮肉鳞爪,把他往沸腾的火海里面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