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祈很害怕。
他几乎以为自己是出地狱的时候,不小心把地狱带上了,带在自己心底,怎么也丢不掉,甩不脱。
一开始,他不敢让昙印知道,夜里就一个人躲在被子里捱,等惊心动魄的夜色褪了,他再战战兢兢爬起来,带着水淋淋的汗湿,像打了一场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任何意义的仗。
他筋疲力尽,可是他生生的不敢睡,怕一睡了就再也醒不过来,发现青仞山是假的,昙印才是自己的一场痴心幻梦。
不过,昙印最终还是知道了。
从那天起,夜里他就在夜祈的房里,陪着他,等他睡着,再自己回房。
他得教夜祈怎么睡觉,那让他有些头疼,因为做别的事都是“去做”,而睡觉,偏偏是“什么都别做”,连他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教。
不过最终他发现,其实他只要陪在夜祈身边,就够了。
如果一个时辰不够,那就两个,夜祈总会睡着的。
但还是有些夜晚,也许是时气不和,夜祈会格外不安,今天就是。
夜祈也很抱歉,他知道夜已经很深了,昙印能陪自己已经很辛苦,已经让他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自己不能那么自私,让他生生跟着自己熬到天亮。
可是心里的惶恐让他整个人都打寒战,牙齿叮叮作响,浑身的骨骼不自主地抖着互相碰撞,碰得他生疼——他怕得简直恨不得去死。
他恨不得干脆回到地狱里去,干脆就当自己从来没被人拯救过,那样,至少能让他苦得安心一些。
可是那样,他对不起昙印。
“能不能……让我抱着你的手?”他绝望似的,很小声,提了一个请求,还小心地加了一句,“求你了。”
神君,不就是让人求的吗?
有什么愿望,不管再是奢望也好,再是过分的妄想也好,都可以先提出来试试,他是不会生气的,不是吗?
昙印像在照顾难缠的孩子,想了想,真的答应了。
夜祈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点了头,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心脏沉沉跳动了起来。
但昙印是有条件的。
他说:“那我要吹蜡烛,你要闭眼睛,不准再睁开。”
夜祈得适应黑暗,他得学着不怕黑暗,他需要保护,也需要锻炼。
夜祈犹豫了,他很害怕黑,像一张薄薄的纸会害怕火那样,想到就心尖发颤,但他更想要昙印的手。
所以,他很快做了决定,很勇敢地点了头。
但,他要昙印先把手给他。
昙印笑了,觉得眼前真的是个孩子,存着小心思跟他讨价还价。
不过只是这样的程度,可以适当地纵容。
于是,他便如夜祈所愿,先给了他自己的手,轻轻放在被子下面。
好像生怕他反悔一样,两只滚烫的手迫不及待就紧紧环抱住了他的手腕,圆脑袋正好搁在他手心里,热烘烘沉甸甸的,整条长长的尾巴也照样卷在他手臂上,不过,这次不客气地足足缠了好几圈,紧紧的。
昙印这才有些惊愕地发现,这样子,自己今夜怕是走不了了……
他也不好再把夜祈摘下去,那也太残酷了,对夜祈来说,想必简直不如生剥他的皮。
没别的办法了,他只得轻轻叹了口气:“那我吹灯了?”
夜祈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心,小心地找到了一个舒适的姿势,满足而感激地看着他,片刻想起来昙印刚才的要求,赶忙乖乖闭上了眼睛,闭得紧紧的,嗯了一声。
于是,昙印这次,终于顺利吹灭了蜡烛。
黑暗如水压顶,整个房间仿佛一下子就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外面的雨声一下子侵入进来。
手心的小蛟微微紧张了起来,昙印能感觉到他的心脏,跳得把浑身的血液都一下一下鼓胀起来,他的身体像一根绷紧的弓弦,尾尖极力压制着但还是抖,在他的臂弯处轻轻地发颤。
即便这样夜祈也还是怕,昙印的心尖被某种力量狠狠揪了一把,怜悯心起了,化成了一汪融融的水。
他的声音便更加了温存,用手指轻轻抚着夜祈的头顶:“不怕,我在。”
夜祈便又嗯了一声,带了些泣音一样的水意。
“真勇敢,”他甚至鼓励了他,“你是最勇敢的小龙。”
他是真心的,因为他的胆怯,都是因为在地狱长大的缘故,换了胆子最大的人,有了他一样的经历,怕是也难比现在的他更有勇气。
但夜祈感激得直掉眼泪,在昙印的掌心悄悄留下了几道湿痕,像个秘密。
不知是不是这鼓励起了效用,过了一会儿,昙印手里的身体真的松弛了下来,均匀的呼吸打在他的手心上,触感有些烫烫的。
因为他的安稳,昙印自己也松了一口气,他的手没有动,只是原地打了个坐。
无愿记得那时的自己很快就入了定,什么都不知道了。
可是现在毕竟是在夜祈的记忆里,他突然咕咚一下,就掉进了夜祈的梦。
那是个温热、湿润,如蜜一般浓稠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