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窗歇息的片刻,他不禁揉了揉眼。
楼外那姑娘好生眼熟,打门前路过几回了,从热汤蒸饼吃到糖水芋头,也没见个停歇。
又瞧那脚下生风的劲头,不似个吃撑的。
他摇摇头,定是忙昏了看走眼,便挺起胸膛,又回去招呼客人。
市声漫漫。
姑娘白衣木簪,容色殊丽,杏眼似盛着一泓清泉,背负一把黑鞘红柄古剑,正张口咬掉糖葫芦头,步伐轻灵,走到酒楼旁侧摊位,要了些蜜渍梅子,甩着纸包继续走。
忽然,她脚步稍顿,身形倏地出现在道旁小巷口。
巷内空空如也,方才一闪而过的鬼气好似错觉。
她吞下最后一粒糖葫芦,漫不经心又走了。
燕白晨起便被陆清尘赶出来捉鬼,可那鬼修昨日受伤,定藏得深,一点气息不露,找不着。
溜溜达达,一无所获,勉强填饱肚子。
“柳郎!柳郎!”
一娇俏女子提裙迎面奔来,拦住前方黑衣男人。
男人面皮白净,是时下受姑娘喜爱的那种,表情刻薄,不耐道:“又是你?说了别跟着我。”
女子忙不迭捧起双手:“柳郎,你瞧,香囊我绣好了,你何时娶我?”
“娶你?”男人气笑,“我为何娶你?”
“你从前说过的……”
男人满不在意,嗤笑道:“秀姑娘,那是从前,如今我已有心悦之人,对不住了。”
“怎可如此?常言君子一诺千金,你书念到狗肚子里去了?你忘了我们那时有多好,你都答应过我……”
女子不敢相信,殊不知男子早已腻烦,甩开她手:“放开!”
莹莹泪珠霎时滚落,好不惹怜,男人心下愈烦,伪善褪去,抬腿就要踹人。
一阵风拂过,提起的脚尖被人踩回去,剧痛连心,男人摔个仰翻,抱脚正要发怒,却见人群中挤进来个神情凶悍的女人。
他脸忙往衣袖里钻,目光躲闪。女人已瞧见他,上前将人掐住,斥骂“你好大胆子,敢背着老娘胡来……”,手上又抓又挠。
男人面色涨红,颜面扫地,不敢吭声。
女子见状,难以接受倒退两步,“你、你竟已娶妻!”
她将荷包一甩,又恨恨踩上几脚,心碎欲绝,掩面逃离此地。
燕白看着,一边往口中塞块红润润的蜜饯,身形一僵。
——齁甜。
她面无表情,囫囵吞下,盯住女子背影,跟了一路。
“姑娘。”
女子被人一拍,险些惊叫出声,流苏耳坠乱晃,“怎么了?”
燕白直视对方眼眸,温笑着,随口道:“请问慕府如何走?”
女子松口气,指着斜前方:“喏,不就是那处。”
“多谢。”
女子答完,接着往前走,身影渐行渐远,徒留燕白在原地,不解地歪了歪头。
难不成,又看错了?
揉了揉眼,反应过来她已非那个慧眼识鬼的燕小师叔,罢了罢了,等上山再练十年,又是一等剑修!
此刻,只得颓然叹口气,复又转回街上,沿路寻方才看见的芙蓉酥。
而那女子买盏纸莲灯,忽想起方才有人找她问路。
问路?她笑面如哭。
可她自己都无路可走了。
忆起家道中落,所托非人的往事,她又禁不住泪如雨落,心似刀割,仿佛要在这般绝望中窒息。
“也是个苦命人……”
“以后要如何活着呢?”
“何不在一切尚圆满之时,去死呢?”
“谁?”女子惧怕道,左右观望。
那声音并未应答。
周身似被温和的风围拢,恰似那年暖春,柳絮纷纷扬扬,她于石桥上初遇一人。轻盈的浮绒掠过身侧,羞怯低头时,镜湖漾起轻浅涟漪,而娘亲在身后,正轻柔唤着她名,要她慢些走……
正这时,沿街传来阵阵咿呀戏声——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1]
衣衫已落道道湿痕,她神色怔然,提灯循声去。
燕白回到街头,闹剧已散。
车马川流,路人多购置香烛糕饼,河岸那头有位老者正折竹、芦苇等,她一时新奇,跟着看了会儿,问:“老丈,要这些竹条做什么?”
老者笑意和蔼,手上利落削着篾条,“做河灯,过几日便是中元节,祈福禳灾。”
燕白似懂非懂点头。
余光里,桥上走来一位青衣男子,沐着浅金暖阳,却如峰顶经年积雪般凌冽,及腰青丝与帷帽白纱交叠飞舞,愈发显得长身玉立,一路吸引不少注视。
燕白看上一眼,正要收回视线,忽与白纱后那双眼对视。
男子步伐微滞,紧接着,平添几分迫切往这处来。
等他站定,轻抬手,冰凉指腹压上她眼尾,触到一抹温湿,叹道:“真美。”
这无疑是极合他心意的一双眼——非笑似笑,眼中分明映着万象万物,又空明澄澈,日光下宛若琉璃。
燕白敛眉,神色正莫名,又听他赧然道:“可否送我?”
话语隐带一丝欣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