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真闭了闭眼,咬牙道:“放。”
禁军将领握着刀鞘,朝后挥手,便立刻有人放走那群残兵与村民。
莫风月揉着腕,语焉不详:“真是好心呢。”
是个人都救。
“桓真。”
燕白眼皮一跳,看到纪竹枝从怀中抽出一把刀,神情异常冷静:“你去死。”
短刃破空而来,忽然一道黑影鬼魅般自密林蹿出,踹上纪竹枝腰侧,刀口下抄走桓真,快得看不清,燕白捞了个空。
纪竹枝倒飞出去,爬起来,凶狠掀起眼皮,桓真也冷冷盯着她,吐出一个字:“杀。”
霎时刀光剑影,奔逃的人群汹涌如浪,分流,汇聚,猝然葬送生命,化作血色印记烙在纪竹枝眼底。
她掌心掐出了血。他们不会白死,她会为他们报仇。会的。
她听到桓真逼近的声音,步声轻缓迟慢,一如那张孱弱苍白的皮囊,内里却藏着拆骨食肉的獠牙。只恨她从前眼瞎。
幻境之中,燕白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全凭一手剑技与人纠缠。莫风月挡住一个偷袭者,又被群武功高强的卫兵围住。
他们无暇顾及别处,也看不到纪竹枝眼中一闪而逝的绿意。
纪竹枝闭上眼,身前投下大片阴影。
“听到了么?”桓真掐着她的下巴,“睁眼!”
他盯着那截白皙脆弱的脖颈,语气沉沉:“看到吗?你忠心的部下、还有这群无辜之人,他们因何而死?还不是因为——你。”
视野一片猩红,间或有残手断脚落到面前,纪竹枝忍不住撑在地上干呕,清瘦的背脊痛苦抽搐。
下滑的身体被人托住,有只手一下一下轻柔抚着背,温声道:“交出来吧。”
“桓真,你真可笑。”
她眼角挂着一抹晶莹,无情挥开他,讥讽道:“你以为,你面前还是从前那个我吗?会为这群无关之人心软?还是再任你欺辱?!”
一种近乎疯狂的情绪,被她死死摁住。
桓真顿住,久久无言。
漫长的僵持。
血肉飞溅堆成尸山,遍地哀嚎,人间即炼狱。有人在梦里,苦苦追寻面目全非的过往,血泪皆化执念,何处再拾本心?
记忆就留滞在这刻骨铭心时刻,一遍,又一遍,朝夕不怠。
似真似幻。
纪竹枝神情渐渐迷惘。
有刀下亡魂,往生前一回头,道是:“殿下……别给……”
声音轻弱,被利器刺穿皮肉的动静掩盖,被无数惨叫轻易淹没,被经年时光消解,偏偏无比清晰落到纪竹枝耳中,震若惊雷!
血雨中,燕白猛地转头,看向黑黢黢的密林,一股玄妙又鬼魅的气息,越来越近。
纪竹枝眼神空洞:“好。”
话音刚落,无数细长的影子在地面上爬动,密林深处凭空飞出一节异常粗壮的藤蔓,如触手刺穿纪竹枝身体,肥厚叶片下隐隐流淌血色。
桓真瞳孔震颤,被人带着飞驰向后,伸出的手抓了个空。
黑衣人防备道:“公子当心!此物太邪。”
纪竹枝整个人被捅成筛子,幽绿的藤蔓将她包裹,一层又一层,像棵屹立千年的古树。
树身上无数细小的枝条,比刀枪剑戟更为尖利,贯穿坚硬甲胄,串起的尸体如藤蔓上结着血色浆果。
无数卫兵哀叫声中,又一轮无情厮杀,形势完全颠倒过来,唯独死人同样多。
在这血流成河的中心处,莫风月不动了。燕白拉着他四处躲避,退至安全地界,忽看到他脸上出现一种古怪的神情,像是压抑的冷静,或是……疯癫。
“你,怎么了?”
燕白读不懂如此复杂的神色,却感觉有种莫大的悲哀升腾上来,似要淹没她。可莫风月无悲无泪,有的只是一种近乎天真的残忍。
她想起自己曾于北海沉眠多年,醒时丢失所有记忆,只有恶魂在识海中疯狂搅动,以至于后来许多年里,都处在半疯半醒的状态,直到脱去兽性,重新找回理智。
而莫风月像被什么刺激到,这一刻的神色,与当初的她如此相似。
燕白久久凝视他,心绪难平。
这种情绪,陆清尘没教过,她判断不准,只能辨别其中微妙的同情。
于是她伸手,遮住了他的眼。
莫风月眼睫颤抖,扫在掌心有种柔柔的痒意,他似是往燕白跟前靠了一步,或是半步,很快又退回去。
燕白迟疑一瞬,索性推着他转了个身。
莫风月面无表情看着燕白:“你做什么?”
燕白也不知道,便只眨了眨眼:“我有点怕,不敢看。”
骗子,她一点都不怕。
莫风月垂眸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天光刺破血霭,让燕白看清了这片深林。
一片浓荫蔽日的深林。
若干年后,它会变成一片无人踏足的荒山,数不尽的恶魂游荡在此,画地为牢。
遥远的断崖上,繁枝簌簌,一个身影立在山巅,山风中血衣猎猎。
她死了。
纪竹枝慢慢侧过身,露出干净昳丽的半面容颜,神色怔然。
不,她没死。
可,她还是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