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白意识到不对时,四处都弥散阴冷怨气。
桓真在侍卫掩护下离开,隐于暗处的修士倾巢出动,很快他们就会发现,所有人已被困死在皇宫。
“出来吧。”藤妖道。
嘉仪鼓了鼓腮,正要出去时被燕白摁住。
彩绘朱柜后飘出一片衣角,沾满泥点的鞋挪移,从楹柱旁拐出,无声跪在藤妖身后。
藤妖转过身:“是你啊。”
来者正是纪竹枝的贴身宫女碧荷,年幼时受她恩惠,一直留在殿中伺候。纪竹枝失踪后,碧荷也下落不明,未曾想就躲在此地。
碧荷磕头,捡起掉落的金簪,擦净灰尘,恭恭敬敬捧到藤妖面前,小声道:“娘娘心善,让奴婢藏在这里。”
藤妖笑了声,只道:“你我关系向来不错。”
“殿下——”
碧荷跟着纪竹枝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她如此失落的笑,只以为她又被抓回来,不由低声抽泣。
藤妖道:“碧荷,你曾说我施恩于你。”
碧荷瑟缩了一下,再深深一拜:“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奴婢虽人微言轻,也凭殿下吩咐!”
天幕愈发黑沉,藤妖张开手,空空荡荡。
所有的光,尽数熄灭了。
“你们也出来。”她道。
燕白尚未动弹,嘉仪在荷包中一阵翻找,欢欢喜喜走到藤妖面前。
“阿姐,吃。”
藤妖偏头躲过压扁的糕点,神情古怪蹲在她面前,两手合拢,搭在嘉仪细长脖颈上。
碧荷惊呼一声,捂嘴后撤。
燕白见此,面色不虞上前一步。
“阿姐。”
唯独嘉仪未觉察危险,见藤妖不喜欢,又另寻块饴糖,笑着要喂她。
“小妖物,”纪竹枝这样称呼她。
“叫错了,”她道:“十年前就是这模样,比起我,你更像个妖邪。”
小姑娘虽天真懵懂,笑意甜美,却是个小妖邪。
传闻纪皇后的第一个孩子,生在动荡年月,彼时天降祥瑞,庇佑天子上位。因纪皇后身子差,孩子先天不足,体弱多病,于是愈加怜惜,如珠如宝捧在手心里养。
后来小公主病逝,她哀思成疾,终日斋戒礼佛,这才忽视了纪竹枝,让她被歹人掳去。
再后来,一腔慈母之情,尽数留给纪竹枝。
但藤妖知道,纪皇后其实很怕嘉仪。
这孩子生来不会哭,二十年才长成寻常孩童七八岁模样,眼里只能看到自己想看的东西,既天真,又无情残忍。
她时而吐出些奇话,竟一语成谶,这让人惧怕,又不舍得放手,于是养在深宫,不许现于人前。
今日因藤妖在此,守卫被调走,才让她有机会溜出来。
这样的妖邪,吃了大补,而藤妖正是需要灵力的时候。
可看着嘉仪面上的笑,她一时竟下不了手。
都杀了那么多人,为何又犹豫了?何况,她可没杀人,虽一副稚童模样,面前这个却是不折不扣的妖邪。
“妖邪……”
她们都是妖邪。
藤妖觉得,或许她从纪竹枝那里继承到人的情绪,面对这同样非人的东西,竟有兔死狐悲之感。
便如姜氏平庸之众托举仙人,嘉仪会成她的养料,她也将被别人吸干。
“碧荷。”藤妖喊。
碧荷上前两步,听她吩咐:“带她走。匣子里的金银,可保你一世富贵。”
碧荷愣愣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藤妖顿了顿,又道:“将剑也带上罢。”
碧荷知无力回天,暗自垂泪,如言抱起嘉仪,将金银细软与青霄剑收拾好,朝藤妖深深一拜。
“走吧,从那条密道离开。你与她,这辈子都别回皇城。”
嘉仪还在奋力递出饴糖,藤妖没看一眼,冷漠转身入殿,留下一句话:“日后,她便叫纪尧。”
燕白猛地看去,嘉仪脸上还挂着懵懂的笑,与碧荷身影一并消失在苍茫夜色中。
外间阴云堆积,竟飘起细雨,这雨中含煞气,洗刷重重宫墙。
燕白站在藤妖面前:“你究竟想做什么?”
藤妖道:“报仇。”
她一开始便说过。
睁眼第一个念头,早已牢牢占据她意识。
她要为纪竹枝报仇。
燕白尚不知晓,藤妖早已洞悉那群人意图——他们就是要逼死她,逼疯她,用纪竹枝、那群村民、乃至整个皇城来喂养她。
毕竟每根藤都出生不易,都要反哺。
今夜若真大开杀戒,未必不是生为棋子,死亦做棋子。
此刻燕白看到的,是她难以消解的执念,那用于维持整个幻境的执念。
起初,她要报仇未必不是想借此寻找生路,可她只记住了报仇,于是便为报仇无所不为吗?
那是否也如梦中一般,在真实的过去,藤妖曾为获得力量,主动杀戮无辜者,又负深仇旧怨,才噩梦缠身?
藤妖道:“这不是个美妙的梦。”
她知道!
或许早在幻境第一次崩塌,她便洞悉虚假的一切,知道这不过是个梦。
彻底由人变妖那一刻,尘世如烟云,反倒在梦境中醒来。
可燕白知道,她从没在现实中醒来。
乌泱泱的卫兵齐齐闯入,桓丞相带着禁卫将两人围困,燕白还处在一连串惊骇中,再次成为人质,倍感无奈卸了武器。
桓丞相好似在与藤妖谈判,要她为自己办事,藤妖骂他痴心妄想,刀再次架上两二人脖子,这次,桓丞相要妖丹。
燕白听到藤妖说:“好,你放她走。”
“嗯?”她回神,半晌,才反应过来藤妖说了什么,问:“为什么?”
藤妖只道:“累了。”
杀人也会累,也或许,是不想再牵连一个无辜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