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她又笑喊:“师叔,走?”
一如梦中那语调。
平湖泛涟漪。
莫风月踢开破烂茧蛹,大步离去,无数执念在他脚下,丝缕缠绵,无休无止。
燕白疑惑:他方才是不是说了句“别笑”?
莫风月止步回首:“还不走?”
燕白已能想象他脸色黑沉,如翻飞的轻纱折出道道晦暗光影。
咦?哪处不对劲?
斜穿洞口的明光消失大半,燕白忽然定定看着莫风月,“你后面……”
莫风月冷笑一声,骨节分明的手背在身后,霎时,一道寒光伴着悚然尖鸣轰地起势,惊雷般迅猛后刺,血肉飞溅的刹那地动山摇!
剑气余波疾冲向外,山崖松海摧塌大半,足见剑主怒气之盛。
与此同时,数不清的青玉碎片纷扬,落地化作齑粉。
远处一团模糊的血肉扭动,拱起小丘,被剑气削平,不甘不愿瘫软在地。藤蔓如吐着信子的蛇,在落叶中“咝咝”游弋,结网,裹覆肉丘,藤网下黑气涌动,发出一种急躁的嗡鸣声,密密撞向耳膜。
燕白难耐皱眉,只见黑气升腾,半空结成一道虚影。
气息熟悉,与洞中怨丝如出一辙,她认出这是卫钺。
卫钺出现时分外虚弱,似因金缕玉衣被毁,他实力削减,戾气却愈重。
来不及多想,卫钺朝他们走来。
燕白被抓着手腕拧到一旁,无形剑气擦着鬓发飞旋,她下意识防备。“噗嗤”声自身后响起,霎时动作停滞,松懈下来。
有灼热目光黏在身上,燕白疑心莫风月始终盯着自己,未曾挪动视线。
掌心下触感寒凉,听闻不少功法会致使修士身体异化,如千里听音,返老还童。而莫风月一身寒气当是剑术所致,她感受到他胳臂上肌肉紧绷,藏着可怕的爆发力,分外想与他比试一番。
但显然还不是时候。
卫钺最后一只完好的手,在立起来的瞬间也损毁,燕白竟从恶魂眼中看出几分无奈。
这可能吗?
事实证明她未多想。卫钺开口那瞬,向来淡定的莫风月都投来一撇,装不了冷淡。
燕白试探道:“你有意识?”
恶魂道:“你们是唯一活着出来的人。”
燕白望着这张面孔,明白了是谁将他们拉入幻境——不是藤妖,更非纪竹枝,而是卫钺。
但这怎可能?
恶魂从未有过意识,他怎么可能维持清醒,还借魇之力设下如此厉害的幻阵?
卫钺看到她面上惊讶,道:“我极少能维持这模样。有时一个时辰,有时,不过一眨眼。”
他接着望向空荡荡的棺材:“她曾是清醒的。”
“曾?”燕白咬字。
卫钺道:“如今,却不如我清醒时日长。”
燕白:“那阵法……”
白丝晃悠飘荡,落在卫钺半透明掌心,虚虚浮动,他面上出现一丝动容:“我清醒时,四处找寻他们执念,记不清多少年,才终于让他们和……她,助我结阵。我们都在等待,等一日有人来此,让我们解脱。”
莫风月觉得有趣:“解脱?”
卫钺颔首:“她曾以为,人死万事休,再不必受那般折磨。转修鬼道,或轮回往生,都好过这尘世之苦,可谁知……”
“不,”莫风月打断,“虽世相无常,人从来都是这般。”
燕白问:“哪般?”
莫风月唇畔笑意极淡:“纵你往生千百回,还得受这累世之苦。”
燕白侧目:“这是你的想法?”
“曾听一小和尚念叨过。”
“此话有理。”卫钺道。
不过纪竹枝走的是另一条路,显然亦未走通。卫钺续道:“谁知她做鬼后,又恰巧觉醒生前记忆。”
真有如此巧合?
该是多强大机缘,才让一只鬼重拾前尘。
卫钺话锋一转:“你们杀了她吧。”
燕白眸光微转,似在掂量话中意味。
卫钺道:“她从前求我杀了她,我做不到。后来她都忘了,只记得那些不甘仇怨,有时,恨也会忘。”
作恶多端,杀人无数,未必没存着让正道人士来杀她的念想。不过,有些人死也气傲,不愿败于无能修士之手。偶有杀红了眼,也就什么都忘了。
“我一恶魂尚能偷生,全借她庇佑。”
一霎那的沧桑,爬上嗓音,模糊了岁月:“当年殿下随口一句话,免我将死之罪,后来才有机会登上未敢奢求的高位。也正因如此,那夜皇城中,我将她送出去全了这份恩情。谁知造化弄人,正因我相助,她才放心将钥匙交给我,以至后来招魂不得,走入歧途。”
纪竹枝的迷途,无疑是从被动杀人走向主动屠戮,偏偏尚留一丝善念,猝然惊觉成了个恶贯满盈的侩子手,所有人都是帮凶,便也疯了。
“她为何庇佑你?”
“或许因为,如今这世间,唯剩我一个还记得她前尘。”
卫钺道:“我们皆是无名之人。”
他没有身份,也不需别人记住他姓名。漂泊半生,曾庇佑一方百姓,见他们安定和乐,内心也会涌上淡淡喜悦。
而她,世人只知前朝公主荣宠加身,史笔不曾记“纪竹枝”名,她自己也常忘记。
“后来,她将我封印在此,未免狂性大发滥杀无辜。她又帮我一回,恶魂不知是否有来生,但那太漫长,我这一生,未曾亏欠什么人,只想在消散前报完恩情。”
卫钺神色认真:“杀了她,也杀了我。”
卫钺记得,藤妖早忘却。
卫钺清醒,藤妖困于魇梦,无尽沉沦。
卫钺因她相助,未滥杀无辜,藤妖恶贯满盈。
燕白一时分不清,谁才是恶魂。
世间竟有如此奇诡之事。
先是纪尧,再是卫钺,好似所有罪孽尽归于背后那人,偶见同道中人,由她一个个送出地狱,只余她一人在无望梦魇中轮回,执着寻找。
似她者生。
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