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策了。
她微微一笑,劈手掀帘,提步便出,屈膝蹲在尖尖的船头,有盏花灯悠荡过来,被她猛一反拨!
那花灯哗哗疾游向河岸,无奈搁浅,一点火光戚戚悬在浮萍上,郁闷般左支右拙。
莫风月负手静立她身后,似有笑意。
这笑至客栈都未落下,燕白瞪他一眼,推门而入,却蓦然寒了脸色。
此时天黑透了,昏昏火光悬在四壁灯座上,一室幽寂。半开的窗灌进夜风,呼呼吹动纱帘,血滴滑落,与毕毕剥剥的豆灯一样泛着油光,坠地,成红的花。
靡靡血花拥簇中,有人仰躺在地,面容隐在暗处看不真切。
“沈奚云!”
燕白疾步上前,确认对方伤势不重,只是昏过去,才猝然松口气。
沈奚云不多时苏醒,猛然跃起,惊慌嚷叫:“女鬼!女鬼跑了!”
“什么?”
燕白注意到室内镇灵法器碎裂,只余一丝鬼气盘旋。
沈奚云心中自责,顾不得治伤,祭出灵剑,慌慌张张依循鬼气,跳窗追去。
燕白盯着地上血迹,试图用寻踪符,未果,迟疑一息,大步往门外走。
“纪尧。”
刚下楼,迎面撞上归来的尤俟。尤师兄亦是浑身血气,一步两阶往上奔,脚底生风。
燕白回礼:“师兄与我师父去了何处?”
尤俟抹把额间汗,粗声道:“我与陆师叔循恶魂踪迹找去,在镇外荒山发现更多恶魂,与他们周旋许久。”
“咦?”燕白讶异,“你们也去了荒山?那师父可有说如何处置恶魂?”
尤俟道:“数量太多,一时半会没法解决。陆师叔的意思是起阵封山,现已通知执事堂派人来支援。”
“师父在何处?”
“后院。”
“我去找他。”
燕白当即离开,尤俟朝莫风月拱手,对方颔首侧身,他顺势上楼,来到沈奚云门前。
咚咚!
门内有微光,却无人息。
昨日曾在荒山撞上沈奚云,尤俟将她托付给姜燧送下山,如今未归,许是玩疯了。
他回屋匆匆换洗,打算去慕府找沈奚云,一同准备封印恶魂。
燕白到后院时,夜还未散,遍地萤石亮如白昼,朦胧的光倾洒衣衫上,夹杂絮絮飘落的白花瓣,将陆清尘笼在中间。
刺刺一声瓷器相击,杯盏应声摔碎,空气中隐约嗅到醇厚酒香,又被凉风吹散,那勾着壶柄的手无力垂落,人也猛地一偏,扑进琼花堆。
万物颓靡,全都熏在醉气里。
燕白偷饮一杯。
好酒!
酒液早凉,陆清尘不醒。修者哪会一醉不起?是他不想醒。
他做的什么梦?
燕白一直都知道,师兄有故事,守财般守着秘密。
“师父,我回来了。”
陆清尘无甚反应,燕白伸脚尖踢了踢,仍烂泥般醉死。
燕白支颐,沉思一瞬,轻声道:“纪尧来了。”
陆清尘一震,撑起身子,睁眼时有一瞬的欣喜,骤然清醒,唇畔笑意愈发深了。
燕白不懂,美梦醒来怎还如此高兴?全无失落惦念,该不是和什么人醉里相见,醒时亦欢?
见是她,陆清尘瞳孔再度涣散,半身俯趴在桌沿,恹恹。
燕白眯了眯眼。
先前她就发现,陆清尘关心纪尧。这简直匪夷所思,师兄何曾关心过人?他哪日真心待人,她死了都被吓活。
纪尧于他而言,极特殊。
但他听纪尧名字态度一变,真见了她,怎又这副样子?
“是你啊。”陆清尘一动不动,口齿含糊:“突破化气了?”
燕白无声坐下,向他说了藤妖的事。
她道:“因为活在梦里,才如此痛苦,若她跳出来,就会发现一切都是虚假的。”
“跳不出来。”陆清尘全无醒时风度,抬头凉凉道:“这叫什么?唯人自救!”
可燕白从他眼中看到的,分明是“自作自受”。
曾有月陵长者谈教化,说光凭言语无用,得“言传身教”,燕白深有所感。
面前这人,口中总说“悲悯”“善心”“守节”,可他行为随意,一副冷硬心肠、虚伪作态,早言传身教了燕白。
明明饮酒不多,燕白却眼神蒙蒙,仿佛对着空无一人的地方,怀念一段并不美好的回忆。
实则没什么可想的,她没有过往。被恶魂侵入识海者,都记忆混乱,等意识彻底崩溃,多半也死了。或因她从前还算厉害,才在这种境况中又醒来。
如今仅有的记忆,是在月陵那十年,师兄教她如何伪装成人修。
“做个好人。”陆清尘说。
“表象最虚假,但一副温和友善的皮囊,足以迷惑大多数人。”
“没人在乎你什么样,他们只在乎……你在他面前什么样?能带给他什么?”
自幻梦出来,燕白有些精神萎靡,以至惯来伪装的笑意都浅淡不少。她知道是何缘由——它被惊动,它将醒来。
很快了。
幻梦中,藤妖叫纪尧“小妖物”,燕白却未察觉这具身体有何非人之处,也许是灵体的问题。
本想找到纪尧,可纪尧什么都没留下,连这具身体,都不沾染原主丝毫气息。
这太诡异。
“师父,你可有招魂寻鬼的法子?”
陆清尘总算坐起身,撑着额头,咕哝道:“既给了你,就是她不要这身体了,你用着便是,不必寻她。”
说着,他语气渐柔和,有些无奈道:“她向来喜新厌旧。”
燕白捏紧酒杯,脑瓜子嗡嗡。
他方才说什么?!
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陆师兄再道:“往后,你莫喊我师父。”
燕白:?
“她会不高兴。”
燕白:……。
猝不及防被逐出师门。
真是一如既往绝情呢。
“那喊你什么?师兄?”
陆清尘浑不在意:“这得问过尤长老。”
燕白异常自信:“当然,他会应。”
陆清尘撇她一眼,对这野鬼来历不感兴趣。
燕白曾以为借尸还魂这等天理不容之事,一朝被捅出来,总得受些非难谴责,不说惊天动地,小惊小吓总有,没成想这样轻飘飘揭过。究竟是谁的问题?
陆清尘又睡死,想来梦里会他爱徒去了。
谁能想到神姿秀逸的陆师叔,私下里是个醉鬼呢?
燕白抿着酒,忽然想到该如何找藤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