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漱玉觉得楚盟主这一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绝技不出个叫《说话的艺术》的话本子真是暴殄天物。
他们与李江友道别后顺路去了绕梁班。绕梁班不仅出了个杀人的凶手,就连台柱子也被人绑架了去,少不得要调养一段时间。李漱玉径直带着楚怀澜进了君如晦的房中,要与他道别。
“这是……”君如晦看着楚怀澜问道。
“这是我便宜师父。”李漱玉“哼”了一声,轻车熟路地从君如晦桌上的小碗里拈起一枚蜜饯扔到嘴里。
“我们马上就要走,便不多做叨扰了。”楚怀澜又将一瓶丹药放在他桌上,“这是调理身体的药,你若是觉得不适,可以酌情服用。”
君如晦谢过二人后执意要送他们出门,待看着他们骑着马渐行渐远后,他面上的笑骤然加深。他拢了拢大衣,拍了拍手柔声道:“都出来吧。”
戏班子的人此时像行尸走肉般缓缓从房间出来。他们面色呆滞,双目无神,走到君如晦身后停了下来。
君如晦兀自在众人面前唱起了花腔,就好像自己仍然在戏台上一般,一颦一笑仍然如此迷人。
可在这境况下,却有种说不出的诡异之感。
一曲终了,他缓缓抬手,戏班子的人便一齐机械地鼓起掌来。君如晦似乎满意得很,轻声道:“我们也该出发了,是吧?绕梁班?”
·
“大人,那样东西没找到。”一个面上蒙着白纱的人战战兢兢地弯腰对那人汇报,那人依旧在一丝不苟地写着小楷,闻言笔尖一顿,又去沾了沾墨汁:“好,我知道了。”
“那......”汇报的人见他没什么别的反应,不禁更加惶恐。他又将身子压得更低了点,“那我们是否要去路上截杀......”
那人将最后一个捺写完,搁了笔抬头看他,眼里似乎还闪着几分愉快的笑意。他拨开帷幔走到来汇报的人面前,轻轻用手抬起他的头,逼着他与自己对视,然后温和地问他:“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说东西没找到,要不要去路上截杀......”
“什么?最后一句再重复一遍?”那人依旧笑着,汇报的人见他没有动怒,就大着胆子再次重复了一遍:“去路上截、截杀他们......”
之后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脖子被扭到了后面,直到断气的前一秒才感受到了撕裂般的痛苦。他“嗬嗬”地喘着气,伸出手要去抓那人月白色袍子的下摆,却被毫不留情地踩住了手。
那人无悲无喜地看着他,似乎只是在看一件不应出现在这里的物品而非一个人,直到他断气。那人拾起桌上的一方帕子擦了擦手,对旁边道:“拖出去埋了吧。”
“是。”一个黑色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屋内,径直走过去抬起尸体。
“哎,易河啊,”那人却叫住了他,“回来的时候买点荷叶糕。”
“大人。”易河皱着眉看他,“太医说了您不能吃太多甜食。”
“不是我要吃的,是太子要吃。”那人却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满脸的幼稚和天真,仿佛刚才凭空拧断人家脖子的恶鬼不是他。
“太子求我一早上了,我看他求得那么真诚恳切......”
“大人,”易河叹了口气,“眼睛还要不要了?”
“自然是要的,但口腹之欲却也......”
“那就不可以。”易河说着,冷漠无情地拖着尸体从窗户消失了。那人气得拽起一本折子狠狠砸过去:“还反了你了!”
屋内只剩他一人,他盯着自己的手看了半天,似乎这时才惊觉自己刚才杀了一个人。他疯狂地用水一遍一遍地冲着手,几乎要把皮搓下来,到最后终于长叹一声,将脸埋在手里,似乎在笑,又似乎在哭:“师父......师父......徒儿知错了,知错了......”
随着他的小声啜泣,周身爆开了一股又一股极不稳定的内力。一只鸟想歇在窗框上却被惊飞,胡乱扑打着翅膀逃命。他似是被这声音惊醒了,看着阳光从窗格中刺进来,在地上描绘出自己的影子。
一半亮,一半暗,就好像照出了他魂魄里藏着的一半人性和一半魔性。
·
“动作快点,别出声......哎呦你行不行?啊?不行咱别来接这种差事坏主顾的好事!我抬这边,你抬那边,一起使劲懂不懂,你别着急啊我说开始你再抬......”
周遭的喧嚣声把我吵醒了。
我睁眼,发现身边有两个男人正要把我抬走。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连忙伸手阻止道:“哎,干什么干什么?有话咱好好说行不行?别动手动脚的!”
下一刻,我便愣住了。
我的手在左边那个男人臂上掐出了一道五指印,可那男人对我的喊声充耳不闻,还要使劲把我往门口抬。
岂有此理!
我又使劲抓了抓他的衣服喊道:“喂,你倒是听我说话,这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和他搭档那人一抬眼见着了我掐出来的五指印,指着他胳膊道:“杨哥,你手臂上是什么?”
我一听他说这话,连忙把手撒开。
“什么东西?”那人奇怪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袖子,一脸疑惑,“老七,你不是吓傻了吧?胆子怎么这么小呢?还像不像个男人?”
“我、我分明是看、看见了的!就就就在那里!那么大的一、一个手印!”老七嘴都不利索了,哆嗦着手指着杨哥的胳膊。
“哪哪哪啊?你你你看见什么、么了?”杨哥满脸讥讽的笑,学着他结巴道,“瞧你这小胆子,见了兔子都能吓死。”
我觉得好笑,又伸手掐住了老七的胳膊。老七一低头见自己胳膊上也出现了一个清晰的掌印,吓得大叫一声,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鬼叫什么?”杨哥低吼一声拉住他,紧张地听了听门外的动静,“坏了雇主的事,咱俩都得玩完!”
“杨哥,我不干了,我不干了!是鬼魂报复来了,咱们走吧!”老七哀哀求着杨哥,杨哥啐了一口唾沫:“你怕什么?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干完这一票就完事!”
我见逗他俩逗得差不多了,随即敛了玩笑的心思,开始思索起自己现在的处境。想着想着,我心里有了个主意,微微使劲起身,果然可以直接飘起来。
这倒稀奇了。
我看着那两人抬着我毫无生气的身体往外走,连忙又飘下去检查,发现我竟没死,只是呼吸微弱,大致是昏过去了。
我略微思索,觉得我现在这幅样子倒是很像原先老友和我说过的神识离体的事情。
他和我说,往往内力深厚,精神极度强悍的人□□深度昏迷后,才会有神识离体的现象,但也只是意识体罢了。
我纳罕,那我这精神要强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直接晋升成了鬼魂一样的物事,都能在人家衣服上掐出手印来。
可是要怎么回去呢?
我跟着他俩出了门,穿过铜锣巷,来到了一间灯火通明的房中。那两人将我的身体放在地上,一个男人蒙着面出来,向他们微微点一点头,把一个钱袋子抛给他们,冷冷道:“这是工钱,拿好快走。胆敢出去乱说,要你们好看。”
两人点头哈腰地走了之后,那男人指挥旁边站着的侍卫将我的身体移走。我跟在他后面飘飘悠悠地进了后屋,就见里面围成圈坐着几个人在谈什么事情。
坐在中间的老人见男子进屋,对他递了个眼色。男子颔首,又让人推了一个木车进来。
倘若神识体可以出冷汗,那我的后背现在应当是一片潮湿了——那木车上竟躺了个和我八九分相似的男人,而且毫无呼吸,是个死人!
难道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我已经被他们搞死了吗?我凑近,绕到后面去看那尸体的耳朵,发现耳背处没有我的胎记,这才松了口气。
这时那坐在中间的老人闷闷地咳了两声后缓缓道:“如诸位所见,江湖上那位著名的武痴‘擒鹰爪’荆笑阳已被我杀了。那么诸君之前答应老夫的东西,是不是要现在开始聊一聊呢?我方才刚说到武林盟的事,也劳烦诸位为了自己考虑一下。现在这盟主年纪太小,那位置又坐了这么长时间,也是时候还给江湖上的老人们了。”
谁要杀我?他们把我未死去的身体推向了哪里?
我遇害和武林盟主又有什么关系?而那几个坐在旁边的人到底答应了那老人何事?
我想检查一下神识上有没有伤口,找一下是否有遗漏的线索。可是一低头,只看见了一片空气。
整个世界,只有“我”知道“我”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之前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又是怎么被人暗算的,我一概不知,但是凭感觉断定在座的各位没一个好鸟,只能在心中暗暗祈祷那位素未谋面的武林盟主千万要小心行事,不要着了这帮老不死的道。
窗外惊雷“轰隆”一声炸响,雪白的光一闪,照亮了屋内几人神情莫测的面孔。
一场暴雨,即将倾盆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