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陆斩虽是举止恶劣,但到底是道门中人,他见沈忆面容凄惨,便收了玩心,只是口中还不饶人道:“我可没有你这么蠢笨的孙儿。”
他嗤笑一声,又将两指搭于这银绳之上,双目一敛,刚欲开口破咒,恰见沈忆偏了偏身子,正巧露出了颈后一片肌肤。
那人本是无意之举,却叫陆斩面色遽沉,他大手一挥掐住沈忆下颌,叫这人动弹不得,自己又凑至沈忆后颈,在那处嗅了又嗅。
沈忆不知这位爷爷又发的甚么疯,只好僵着身子一动不动。待到陆斩收回目光,转过脸来盯着他瞧,沈忆才觉着后背一阵发凉。
这人的目光中,竟隐隐现出杀气。
“除了这怪佛,你今日还遇着了甚么东西?”过了良久,只听陆斩冷声质问道。
见他这般模样,沈忆心头更是发憷,可他想了又想,到底是未想着甚么怪事,便怯怯道:“并无他事了。”
陆斩却不放过他:“你若是不说,只怕不日便要曝尸荒野了。”
沈忆也顾不得下颌痛意,急急说道:“我遇着这怪佛便已担惊受怕多日,若真遇着其他妖物,哪会藏着不说!?道长爷爷,您、您可是发觉了甚么,难不成我身上还有……”
陆斩盯着他瞧了许久,突又松了力道,朝他笑道:“无甚大碍,我吓唬你的。”
可他双目黑沉,连带着面上笑意都有些高深莫测。沈忆身子一抖,也不敢再问。
又听陆斩懒散说道:“你颈后有些怪异,我适才细查一番,只觉这处叫人施过法术。不过……那灵力极淡,若换做寻常的道士,定是觉察不出。”
陆斩转过身来,黑目一闪,阴沉沉道:“可怪就怪在,这灵力虽存,然你身上却无其他咒痕,难不成……那妖物并不想害你?若是如此,他又因何施法?”
沈忆听罢一头雾水,可他回忆了许久,也不觉有何怪异之处,只得回道:“道长都想不明白,我这凡人又如何能懂?”
陆斩冷哼一声,接道:“这妖物如此狡猾,可比那怪佛有趣多了,我初来此地还未施展拳脚,此番正好将它捉入阵中,也好叫师父瞧瞧我的本事。”
说罢睨了沈忆一眼,又道:“它既未曾害你,定是与你有甚么渊源,看来我这几日也只得跟着你这呆书生了。至于这银绳嘛……你若肯乖乖听我的话,助我捉住了那妖怪,我便替你解了它,如何?”
那银绳在二人说话间已叫陆斩施法隐去,可听他话中之意,竟还要拿这物拿捏自己。沈忆心内忿忿,不免辩道:“那怪佛害人性命,道长不去杀它,为何反要捉拿一个未曾害人的妖怪?”
“它是未曾害你,可你怎知它未曾残害他人?妖物若存修道之心,便该在山野修行,又怎会藏于人间?分明是有所企图。”
沈忆一时语塞,又听陆斩冷哼道:“那怪佛妖力不济,适才叫我金镯一砸,已是强弩之末,我又何必再追?”
沈忆垂目一看,果真见陆斩腕上戴着副细细的镯子,他这才明白先前那撞击声的由来。他心内不免羞愧,暗暗道:想来这便是他的法器,他此言不无道理,倒是我误会他了。
于是颔首回道:“既是如此,我便听道长的。”
陆斩满意地点了点头,又伸指在沈忆额上一点,朝他会心一笑:“此乃传音术。如此一来,不管你我二人相距多远,皆可在心内传话。”
沈忆低呼一声,颇为新奇地在心内唤道:“……道长?”
陆斩面露不耐,却还是冷着脸回道:“这咒术颇费灵力,往后只得我传唤你,你却不许叫我,明白了吗?”
沈忆双眼睁大,他二人对面而站,他眼见陆斩未曾开口,耳畔却已传来清晰男声……竟是贴着自己耳根发出一般。他面上一热,讷讷回了句好。
陆斩见他识相,也不多说,打了个哈切便转身离去,他行了几步,见沈忆未曾跟上,便皱着眉叱道:“你这书呆还傻站着做甚,此乃城郊荒野,你莫不是要站到天亮?”
“啊……哦……”沈忆愣了愣,见陆斩说罢并未驻足等他,忙提步追上前去,生怕叫这人甩在身后。
——
天刚蒙蒙亮,萧镇便已起身。
他向来早眠,只是昨夜陪母亲说话晚了时辰,今晨却仍是天不亮便醒。洗漱作罢,他念今日无事,就伏案看了会儿书,可不过多时便听见房外传来马嘶之声。
萧镇眉头一皱,理了理衣衫便出门去,待到了马厩,见一人正站在马槽旁,正拿着根扫帚将草料扫出,那人似是嫌马厩脏乱,双脚站得颇远,只是伸长了手摆弄扫帚,姿势实在怪异。
萧镇不动声色地走近些许,又见这人一面舞着扫帚,一面朝着马厩喝骂道:“你这畜生并无灵力,身上又这般难闻,也不知仲亭看重你甚么?”
萧镇见他未发觉身后有人,便轻咳一声,唤道:“沈公子。”
沈念忙转过身来,见了萧镇便笑道:“卯时已过,我便知道仲亭该醒了。”
萧镇见他面色如常,浑然不觉自己出现在此处有何不对,心中反是讶然。他眉头微皱,又问道:“不知沈公子在此作甚?这马厩脏乱,实非待客之所。”
“仲亭若要出门,定会带上宝驹。”沈念扬唇一笑,又朝那黑马一指,说道,“我怕今日逮不着它的主人,只得出此下策,在此守株待兔了。”
萧镇失笑道:“不知沈公子在此等候了多久?”
沈念转了转眼珠,说道:“我知晓仲亭喜爱晨起读书,便算准了时辰,倒也未等多久。”
萧镇笑意微收,在沈念面上打量许久,又开口道:“昨夜娘与我说了许多,想是萧镇无礼,忘了故人。”
昨夜听了杨妙因之言,他心内疑虑愈盛,想这世上怎会有人平白无故忘却了幼时好友?自己又未曾受伤,如此种种,实在蹊跷。
只是他向来慎谋冷静,此刻便装作不知,反看向沈念问道:“既是旧友重逢,不知沈公子可否赏脸,愿与萧某共饮一杯。”
沈念面露欣喜:“仲亭有此良意,我心中自然快活。只是……只是我此番来寻旧友,却还有要事相托。”
他说罢眨了眨眼,颇为局促地上前几步,欲与萧镇耳语私言。谁料那人却下意识地避过身去,沈念见状更显落寞,又侧脸长叹口气:“是我唐突了,只是我沈念亦是七尺男儿,此事实难开口……若是仲亭不愿听,那便也罢了。”
说罢又幽叹口气,一双眼似怨非怨地望着萧镇,口中接道:“倒是耽误了仲亭读书。”
萧镇闻言轻笑一声,不由在心内暗道:这人昨夜言行尚显稚拙,不想一夜过去倒换了副嘴脸,倒也有趣。于是也佯作惭愧,俯身凑近道:“沈公子客气了,有事直言便可。”
沈念便不客气地紧挨上前,言道:“想来仲亭也知我家中情况,我这人不喜读书、也不爱舞刀弄枪,长到如今不过是个草莽之徒,连生计都未有着落。唉……只是我虽无才,却也不忍爹娘为我费神劳心,早前又听闻仲亭在太师府高就,便动了求荐之心。不论是挑水砍柴、喂马灌漱,只要太师府有所闲缺,沈念皆是不在话下……只需有个活计便好。”
只需在你身旁便好。
他此言说得恳切动人,萧镇听后却是不为所动,反唇道:“沈伯父家资颇厚,哪舍得爱子受苦?”
“如此说来,那秦主簿亦算得官禄人家,仲亭又何必去太师府当牛做马?”沈念亦是不甘示弱,“莫不是那府中有何事……抑或何人,能叫仲亭自舍前程、流连忘返?”
萧镇挑眉看他:“沈公子这会儿倒是伶牙俐齿,全无适才的可怜模样了。”
沈念赌气道:“仲亭若不帮我,我亦有法子去那太师府。”
话音一落,二人一时僵持,沈念知他一向多疑,现下不免后悔失言,便抿嘴回道:“我不会沾惹麻烦,亦不会叫你为难。”
见萧镇久久不答,他又急忙接道:“你从前便与我说过心中壮志,我既知你豪迈,又怎会信你萧镇会久留此地?你骂我势利也好、夸我重义也罢,总归我是相中你了,我现下便可立誓,愿与你共苦同担……不知仲亭可否信我?”
萧镇沉目而观,良久后才将视线放远:“我从前与你说了甚么?”
沈念眼珠一转,皱眉道:“我只要在你身旁便记不得许多,若是在外头,却保不齐会多嘴几句,要是不慎失言惹出了麻烦,只怕会连累仲亭……”
“沈公子这是在威胁在下?却不知萧某年少时胡言过甚么,倒叫沈公子这般在意?”
沈念脚尖蹭地,似在思量说些甚么才不叫萧镇生气,他思忖良久,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便朝萧镇低声说道:“仲亭武艺不俗,骑射之术尤为在行,我依稀记得数年前我同仲亭往城郊狩猎,你弯弓一箭,便射了只大鹰下来。可你我下马去寻,却不见那大鹰的踪迹,我二人好一番找寻,才在悬崖旁找着它,原来它是挂在了崖旁枝干上。”
他说至此,抬眸望向萧镇,见他无有反应,又撇嘴接道:“那大鹰却有些本事,见有人上前来捉,竟是以鸟喙拔去断箭,又当着你我的面坠入悬崖。我二人都当它必死无疑,谁料不过几时,它又扑棱着翅膀自崖下飞上。你见之甚奇,同我叹道‘大丈夫当如是也——断喙弃羽日,一飞冲天时。’”
萧镇目光一冷,朝沈念缓声道:“看来娘未说错,我二人从前确实要好。”
沈念心中酸甜交加,委屈回道:“既然要好,仲亭总得帮帮我吧。”
萧镇冷哼一声,负手笑道:“谁说我不帮?太师府内还缺几名侍卫,沈公子若不弃,自去便可,萧镇绝不多拦。只是……你若去了府内,切不可任性多嘴,亦不可冲撞他人,若觉不自在,同我说了便好,我即刻放你出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