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蔽月,夜幕深沉。
亥时已过,城郊密林中却无虫鸣之声,只闻得一阵杂乱脚步声由远及近,又伴来呼哧呼哧粗喘之音,似是有人逃命而来。
那人叫枯枝一绊、脚下不稳,直直摔在地上,他浑身发抖,见此地荒凉无人、四周漆黑一片,口中竟哭叫道:“爹、娘、大哥……二郎今夜便要叫人害了……”
可他又想到那东西的模样,面上煞白,口中嚎啕道:“冤有头债有主,我未曾害你,你为何反来害我!”
这人哭声凄惨,正是沈家二郎。沈忆哭啕半晌却无人相应,反是不远处密林中传来窸窣响动,细辨之下,好似重锤落地之声。
咚、咚、咚……不一会儿便近至跟前。
沈忆一听这动静,便拿双手紧捂着耳朵,双眼紧闭道:“我不想死……你行行好,便放过我吧……”
怪声戛然而止。
他屏气静待许久,这才以手遮眼,从指缝中往外一眺。
便是这一眼,又叫他浑身僵硬、牙齿打颤,只见数步开外立着尊一人大小的铜佛,佛面肖似弥勒,正望着自己开怀大笑。
又来了、又来了!
他心内不住嘶吼,却是咬着牙关不敢出声。那铜佛又近一步,见眼前人身形颤抖,竟是语含笑意、双手合十道:“恩怨若辨,自渡化人。”
沈忆缩着身子,不愿听它说话,可这话语仍是一字不落地落入他耳中!
铜佛咯咯笑出声来,转头又用这低沉声音喃喃念道:“众生顽迷,不自忖量,逢此因缘,迷不自识,谓言登圣——大妄语成,堕无间狱。”
“施主诳语已出,自该受死。”
沈忆凄叫道:“我未打诳语,你不可杀我!”
孰料铜佛不为所动,转瞬间便已贴近沈忆面前,一双铜眼珠微微下垂,笑面中作出怜悯之色,摇头道:“冥顽不灵,当入拔舌地狱。”
它话音刚落,沈忆便觉口中一阵撕裂剧痛,舌尖处好似叫一铁钩穿入,那钩子滚烫,拽着他舌头便要往外拉扯。
沈忆惨叫连连、痛呻不止,明明舌上痛意是如此真实,可他伸手去扯勾舌铁具,却是甚么都未摸到,只得生生受下这般苦楚。捱到后来,他已是冷汗频发,神志不清,最后竟痛得以头撞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似在自己将死之际,耳畔却听得砰的一声巨响,舌上痛楚竟也遽然消散。沈忆神志迷糊、瘫软在地,待许久后缓过神来,才颤巍巍地伸手去碰舌头,可这软物竟是丝毫无损,好似适才一切皆是他梦中臆想。
可沈忆知道并非如此,那痛意深刻入骨,哪会是自己梦魇所致?他定是叫那铜佛给缠上了,今夜不知为何躲过一遭,待到那畜生卷土重来,他哪还能攒下命来?
他想到此处,更是嚎啕大哭,泪水涎水混杂一块儿,更叫他狼狈不已。便在他恸哭之际,却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不耐的啧啧声。
沈忆哭声未止,已是骇得浑身僵硬,屏气不语。他愣愣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有道人影,那人抱着手臂倚在树上,见沈忆望来,这才嗤笑道:“我当你要哭到日上三竿才肯罢休呢!”
“……你、你是何人!”沈忆有气无力道。
那人走上前来,沈忆借着少许月色打量一番,见这人身量高大,身后似乎背了把桃木剑,腰间还别着个酒葫芦,虽显落魄,却是一副道士打扮。
他心内微微松了口气,又听那人道:“我从那妖怪手中救了你一命,你还不快喊句爷爷来听!”
沈忆浑身一颤,这时也顾不得手脚发软,忙站起身来,走至这道士面前,急声道:“真、真是你救了我?那妖怪可是叫你赶跑了!”
二人离得近了,沈忆才看清这人面容——竟是个与自己年岁相仿的少年郎!
这人样貌倒算得上英俊,只是面上神态阴鸷不耐,他见沈忆凑上前来,便用掌心蒙住他脸,将人往后一呼,口中冷笑道:“你瞧我作甚?”
“你……道长、大师、恩公爷爷!那、那妖怪真叫你赶跑了吗?”
这人摸了摸下颌,肯首道:“这是自然,那畜生算不上有本事,只是你肉体凡胎,才叫他给缠上了。”
沈忆面露难色,又追问道:“我不知这尊怪佛从何而来,道长,我……若是那妖怪又要来害我,又该如何是好!”
沈忆生性腼腆,便在这生死关头,一番话也说得断断续续、结结巴巴,更惹的面前之人不快。这人甩了甩手,低声抱怨道:“真是麻烦,若非祖师爷有训,我才懒得救你……罢了罢了,救都救了,不如送佛送到西!”
他于是摇了摇头,又朝沈忆说道:“这妖物法力不强,难有恶咒。你适才既受‘拔舌’之苦,定是与他有约在先,若非如此,他术法难施。”
沈忆大骇道:“甚么约定!我先前从未招惹过它!”
这道长却笑道:“非也非也,我说的不是它——你仔细想想,近日来可与他人有过约定?”
“这……难不成是……”沈忆双眉紧蹙,面色十分难看,“若说是约定,倒确有一件。我、我为人木讷,在学堂少有知交,只有一人与我……与我相熟。半月前,我那同窗突然害病,他这病来的又急又猛,我前去看他,竟见他瘦的不成人形。可他见了我,却极是亢奋,竟起身握了我手,说是有话要与我说……”
沈忆面露难色,但见道长挑眉示意,便又接道:“他说他……心悦与我,这事本不欲叫我知晓,但此刻只觉自己时日无多,便想在死前说与我听。我那时听了又惊又怕,心头又是一阵说不出的难过,我见他双目凹陷、面堂发黑,便想再安慰他一阵,说来也怪,我那时便如鬼迷心窍一般,竟允诺了些荒唐话……”
他念及旧友,面上又添伤怀。可对面那人却打断道:“这便是了,你既有所允诺,它便有所追索,他适才说你有妄言之罪,怕就是这件。”
“可、可我那同窗已在七日前过世了。”
道长嗤笑道:“那你是何时遇见的这尊怪佛?”
沈忆面色一顿,心内惧意丛生,口中吃吃道:“正、正是在七日之前……我那时悲痛万分,夜间惊梦而起,竟见旧友站在床前……他目含凄苦,朝我追问允诺之事,我心内却觉万分惭愧,想到他已入黄泉,便将实情相告,却不料我话音刚落,我那旧友便幻作了怪佛模样,恍然间就将我带至此处……我原先不知这是何地,叫那怪物吓晕了过去,待醒来时,才发觉自己在这城郊野林。”
他抿了抿唇,又啜泣道:“我心内害怕,可每与他人说起此事便觉喉中剧痛,我实不甘心,今日又换了个说法同我大哥提起,却害得大哥昏迷在地,我、我更不敢多言。待到晚上归家途中,我走着走着,忽见道上大雾弥漫,眨眼间竟又来了此地……”
那道长听罢却摇头嗤笑道:“谶语之咒,区区小计尔,竟骗的凡间众多痴男怨女送了性命,也真是可笑。”
“……道长此言何意?”
“你那姘头突然害病便是那妖物所为,想必是他与那怪佛盟了孽誓,只当能叫你对他死心塌地,做对长久夫妻,却不料那妖物以人魂魄为食,反害自己送了性命。”
这道长语气极是不屑,他自顾自说罢,又低头凑至沈忆面前。他一手捏过沈忆下颌,左看右瞧,将这人面庞细细打量了一番,皱眉疑声道:“我从前也见过许多蠢货,可凡中此咒者,所求皆是窈窕美人、俊雅公子,倒是头回见着你这般的丑货。你那姘头瞧上你甚么了,总不至于是这张柿饼脸吧?”
沈忆听他语带羞辱,心内羞愤不已,却念在救命之恩上抿唇不斥,他见这道长面上又现促狭笑意,便抢在他嘲弄前问道:“道长救我一命,我却还不晓道长尊号……”
“我又不是走街卖艺之人,哪来甚么虚名假号。”此人自腰间卸下酒葫芦,痛饮一口,漫不经心道,“陆斩。”
他未说是哪两个字,沈忆只得硬着头皮问道:“可是川陆之陆,展颜之展?”
陆斩啼笑一声,露齿威胁道:“斩头的斩。”
沈忆见他露出森森白牙,心头更是一惊,忙抿唇不语。
陆斩似觉有趣,于是在沈忆周侧轻嗅几下,笑道:“那妖物虽无甚灵力,可以防万一,我还得细查一二,若是……”
沈忆不喜与人亲近,如今叫人凑近逗弄自是别扭非常,可他还不待躲闪,却突觉舌尖一麻,好似叫细绳勒住一般,这感觉虽不强烈,还不及适才剧痛万分之一,却叫他浑身僵硬、不敢动弹。
便在此时,耳畔又传来那人戏谑笑声:“捉住了,你瞧!”
沈忆只觉舌上细绳倏的收紧,似叫人捉着往外轻扯,他口中难受,无奈只得微张唇齿、吐露软舌,惶惧道:“道长……这、这是何物……”
听他口齿不清,陆斩笑意更甚,这人将右手轻抬,只见他食指微动,似乎在拨弄甚么。沈忆顿觉舌上力道加大,心中也想通了关窍,忙含糊说道:“这便是那妖物的法术吗?道长既已多有逗弄,如今便、便助我除去此物吧……”
陆斩却摇了摇头,故意道:“谶咒化绳倒还少见,你难道不想亲眼瞧瞧?”
沈忆欲哭无泪,刚欲回绝便见陆斩收紧下颌,又挤出个不怀好意的笑来。他心里登时一紧,一时也不敢回拒,只是吐着舌头呜呜应了两声,陆斩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他空出一只手取下腰间酒葫芦,仰着脖子浅含一口,却未下咽,反朝沈忆挑了挑眉。
沈忆尚不解其意,又见这人右手一抬,引过这看不见的细绳,接着便偏过脸去,朝着此物喷出口中烈酒。刹那间,沈忆便觉眼前银光乍现,他定了定神,只见身前出现一缕银色的软绳,这绳子一端圈在陆斩食指指根,另一端便圈在自己舌尖处。
沈忆见状更是一动不动,他双眸下垂盯着这物,口中低声哀求道:“道长爷爷,呜……您可有法子帮我解开……呜……解开这物?”
那陆斩手上并未泄力,是以沈忆只得一直吐着舌头,到了此时已是涎水直流,颇为不雅了。只是他这时哪还顾得上举止体面,只求眼前这人开开恩典,助他除了这妖孽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