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灿自然不知二人的关系,也只随意想了一想,便乖乖站在原地望风。
而那头沈念翻进了樊府后,便往高挂白幡的屋子寻去,草草转了一圈,果见一屋外灵幡漫天,地上撒着纸钱,门前还贴着几张古怪的符箓。沈念上前看了一眼,却瞧不出这符上画的是甚么,他心中有些忌惮,便未贸然进屋查看,只是在窗外戳来个小洞,凑身上前看了两眼。
这一看却叫沈念吓了一跳,只见这屋内的确是灵堂装扮,可主位上放的一不是棺材,二不是灵位,反是一尊小小的观音像。此像与南郊庙内那尊极为相似,几无二致,只是尺寸小了许多。
沈念叫南郊那物吓得不轻,此刻也不敢细看,扫了几眼便退出数步,只在这屋外打量。他心内正是纠葛,不知该用甚么法子进屋一勘,却隐约间听到几声婴儿的啼哭。沈念愣了一会儿,才发觉此声是自灵堂内传出。
“灵堂之中怎么会有孩童在哭?”
他心内大疑,又想到这府中的确有一个孩子,却不知他是人还是妖。
婴孩的啼哭一声高过一声,哭声愈发急促、愈发凄厉,到后来已叫人闻之生厌。可沈念却还是站在原地,面上神情淡漠,毫无上前查看的打算。
等到这声音渐渐低去,直至听不得任何声响,沈念才嗤笑一声:“这等雕虫小技,连我北坞山的小妖都不屑用上,这妖物竟还妄图以此诓我,真也可笑!”
他晃了晃脑袋,这才提步上前,又往这屋外绕了半圈,正欲寻个巧处儿施法,却不料走至屋后时,他脑中忽起一阵强烈的眩晕,这感觉与前日间在潮江的渡船上一模一样,沈念心叫不好,连忙稳住了身形,可他心中咒诀还未念出,整个人已是昏昏然倒在了地上,便在他失去意识之前,模糊间又闻得一声轻唤——
“大王,许久不见了。”
……
沈灿本以为大哥要过许久才会出了门来,不料她只在屋外等了一个时辰不到,便见沈念过来寻她。只是大哥却不是从原处翻墙出来,反是从门口大摇大摆地走出,沈灿见之心惊,忙上前问道:“大哥怎么从门口出来了?若叫府中下人发现倒是麻烦!”
沈念温柔一笑:“不碍事,咱们先回家去罢。”
沈灿一愣,眨了眨眼看向兄长,疑声道:“大哥要做的事儿都做完了?”
“嗯。”来人低低一笑,“只差最后一步了。”
他说着便欲上前牵过小妹的手,不料他刚一碰上,指尖便是一缩,原先温柔的笑意稍稍一僵,又假作无异道:“我回漳邺后还未见过爹娘,咱们还是先回家去,省的二老担忧。”
闻言,沈灿心中最后一丝异样也消失了,她笑着去攀兄长的手,却叫那人不动声色地躲过了。沈灿心中委屈,撇了撇嘴,只好转言道:“对了大哥,我听二哥说萧大哥……萧将军他进京去了,那他几时能回漳邺啊?秦叔叔和杨婶婶也盼他盼了许久。”
沈念并未答话,只是慢悠悠走着,许久后才说出一句:“……他能否回来还未可知。”
沈灿跟在他身后,见他这般模样,心中黯然道:莫非大哥真与萧大哥有了龃龉,否则言语间怎会这般无情?
她叹了口气,到底还是自家兄长最重要,便也不再多问,只是乖巧地跟在其后。
——
京城,馆驿外。
几名小兵在这茶馆内呆了近一个时辰,也不见那女子出来,更当此人与萧将军关系匪浅,自个儿原先的猜测又可信了几分。然则几人心内虽想了许多,却都顾忌领头的程大哥,便也不敢再像先前那般多嘴,只是闷头喝着茶,等去了三四趟茅房后,才见那门外的翠盖车不见了踪迹,应是那女子离了此地。
小兵们这才打起了精神,都望着程姓小兵道:“程大哥,咱们这便进去吗?”
程姓小兵也是紧张,绷紧身子道:“去,军令不可违!”
原来几人虽是萧镇部下,也曾见过将军数回,却是头一遭领命办事,即便知晓萧镇善待属下,却也难免心头发慌。
只是几人的担忧实在多余,那看守馆驿的兵将一听几人是漳邺来的,即刻便放了行,口中还怪罪道:“怎么来的这般迟,将军已等了你们许久。”
小兵们听了又是一阵心慌,谢过守兵便往馆驿内走去。几人一至后院便见几名下人守在院中石亭外,此亭紧邻着一泓湖水,迎风微漾,别有一派雅致。他们抬眼一看,便见萧将军坐于亭中,正在临湖品茶。
他此时并未披甲,却莫名有一股杀伐之气,惹得几名小兵不敢多看。那领头的程姓小兵壮着胆上前敬拜:“将军,小人已将沈公子安全护送至漳邺,今日特来复命。”
萧镇追问:“可有将他送至漳邺馆驿?”
程姓小兵一愣,旋即汗如雨下,磕磕绊绊道:“回将军,沈公子先行去了官府会见沈县令,公子言他兄弟二人相聚,有家事需谈,不叫我等多留。”
此言说罢,便见萧镇皱眉道:“他断不会不听我的话,反而转去官府,定是路上出了岔子,还不速速说来。”
程姓小兵急得额冒热汗,可他一来怕萧镇责怪,二来也记得那位沈公子曾警告他们不准多嘴,思来想去,心生一计,半真半假道:“小人并未说谎,适才之言,皆是公子叮嘱,公子还托我等转告将军,道他一切都好,叫将军不必多忧。”
这话儿倒像是禄郎会说的,萧镇心内稍缓,垂眸看了他一会儿,才道:“你护送有功,不必再跪,起来罢。”
程姓小兵送了口气,却见将军走下亭来,朝其说道:“几人之中,数你最为稳重,可是头回来京城?”
“禀将军,小人不是头回来此!”
萧镇看了他一眼,笑道:“如此正好,便陪我去城中走走。”
程姓小兵又惊又喜,毕恭毕敬地跟在萧镇身后,见其在马厩中牵了一匹赤红宝马,忙上前道:“将军,小人来牵马!”
萧镇转头看了这小兵一眼,见他年龄尚幼,举止却算得上沉稳得体,他向来爱才,近来更是有意拔擢后人,便道:“你这差事办得好,该记上一功,你叫甚么名字,家住何处?”
小兵闻言更是心喜,忙恭敬答道:“小人姓程名鸾,字鸣凤,本是京城人士,三年前闻将军西征御敌、麾下招兵,故而变卖家产来投将军!”
“鸾鸟,可是天上的神鸟,你这名字取的倒好。”
萧镇说罢又转眼看他,笑道:“京城繁华、西疆苦寒,为何抛家舍业来挣此功名?”
程鸾闻之眉心一皱,语气也不似先前欣喜,只道:“小人父母早亡,又无挚友亲朋,只零丁一人,家产也不过破屋一间,京城虽是繁华,却无我容身之地,何来抛家舍业一说?古人言男儿志在四方,偏安一隅不过懦夫所为,同将军一般保家卫国、建功立业,才为大志、为勇夫英雄所为!小人虽无籍籍声名,唯此孤志,不敢折也。”
萧镇微微颔首,目光中带了几分赏识,嘴上却提点道:“只是上阵杀敌却不能仅靠一腔热血,有勇无谋,非将才也。”
此中赏识之意,听得程鸾又惊又喜,一时不知该说些甚么,只攥着马绳抱拳道:“多谢将军提点,小人、小人定会……”
萧镇拍了拍他肩头,打断道:“大话莫说,先去西疆待上几年,能活着回来再来同我夸口。”
程鸾心中激荡,正要应好,却见萧镇先他一步往馆驿外行去,他连忙牵马紧随其后。此时夕阳西下,路上行人已少,只剩天边残霞返照、云起云收,程鸾眼见萧镇一路行去,未有上马之意,便问道:“将军出了馆驿,是要上哪儿去?既牵了马来,何不驾马而行?”
萧镇缓步而行,沿着馆驿前的永安街走了许久,快至尽头时才停住脚步。程鸾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漫天霞光之下,隐隐可见皇宫的一角。高大威严的宫殿盘踞在皇城正中,高高扬起的屋脊上雕有镇宅神兽,怒目威视,注视着夕阳下的大梁国都、注视着来来往往的大梁百姓,便是静态之中也透着赫赫威仪。
萧镇看了那神兽片刻,忽而开口道:“它能瞧多远?”
程鸾心内不解,只是屏息不敢答话,俄而又听萧镇言道:“传言貔貅可目视千里,它可能瞧见大梁边境,瞧见十年离乱、四地烽烟?”
貔貅乃是皇家贵兽,此话之深意,稍作咂摸便可知。一旁的程鸾自然也能听明白,闻言更是噤若寒蝉,不敢乱动分毫。
萧镇回头瞧见他这幅模样,摇了摇头,笑问道:“你既有心忠君报国,可曾想过忠的是何君、所报为何国?”
程鸾额上泛起虚汗,他的手紧紧攥住马缰,双唇抿作线,不敢乱发一词。
而萧镇本也不需他答话,缓缓接道:“史书上云,上古尧帝‘其仁如天,其知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云’,我少时读书至此,敬佩之余,心中也起了不少暗疑,想着世上真会有此君王?后见民生凋敝、世道多艰,才明白如此君主,只在书中。”
说话间,萧镇又抬手摸了摸马儿的鬃毛。他见程鸾还同惊弓之鸟一般,心内倒颇觉可惜,只当此人有蛮夫之勇,实则色厉内荏,深惧皇权、胆气不足,恐是难当大任。
他叹了口气,翻身上马,又自腰中抛出一枚令牌,同程鸾道:“回西疆罢,凭此令牌领功行赏,至于往后能建得甚么功、立得甚么业,全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程鸾捏着令牌,本要拜谢,却不知不觉将心内的话问了出来:“将军,您……您想扶保的君主,又是怎样的人?”
萧镇坐于马上,许久都未答话,便当程鸾以为他不会再言时,却听其笑道:“你不日便能见到了。”
程鸾心中一紧,千万般猜疑都涌上心头,他一面惶然暗念,不明白将军为何会同他这无名小辈说上这些,一面又隐隐起了一腔热血,他望着萧镇驾马而去的背景,心中慨然道,真乃伟英雄、大丈夫,若是有朝一日,我也能同将军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