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沂仰天嘶吼,这惨叫凄厉万分,便是沈念听了,心中也泛起了一丝不忍。他转念想到:他用偷来的样貌换了十日快活,这十日同我的十年,又有甚分别?都是违逆天道所窃,临到终了,又该付出何等代价偿还?
如此一想,更生出几分感同身受。沈念静静地瞧着离沂癫狂模样,想是他数百年来从未说起过此事,故而此一番剖白道出,也将自己的爱恨全然勾起,一时半刻不得平复。
而趁着他癫痴之时,沈念也在思忖着逃脱之术,他先前挣脱了第一重幻境,此刻法力已回,若要与其相斗,硬闯离去,按理也有胜算,只是……
他抬头看向捂脸痛哭的离沂,心内却疑道:我先前瞧他所为,这幻境应该就是此人布下,可距他被我赶下山去也不过数百年光景,他的修为因何大涨?而且前一重幻境古怪得很,人、景都似真的一般,他耗费许多法力把我摄入其中,难道仅是想看我痛苦?
沈念心中不信,他料这小妖必有后招,只是自己无有把握,还是不敢逼他出手。沈念思前想后,既不好与他正面相斗,那还是先行破瘴最为稳妥,这妖物正是伤恸之际,再是不走,为时晚矣!
他动作快极,思略间已将神识沉入灵台,心内咒诀已掐,正欲施法之际,却觉耳畔的哭声忽而止住,好似在一瞬之间,所有的声响都被屏于身外。
沈念心道不好,定是那蛇妖觉出自己欲走,故而施法阻拦。他不及多想,只往外使出个破字诀,却不料浑身灵力凝滞,好似被棉絮裹住一般,竟是使也使不出!沈念心下一惊,又连连使出术法,却都难破此境,他心内大急,暗道:这畜生究竟得谁相助,怎会这般厉害?
“大王何必急着走呢?我实在是感激你,才想多同你说说话……说来,我的旧相识,如今也只有你一个了。”
言罢叹了口气,再度现身时,脸上竟又换了张完好无损的脸皮,依旧是沈念的模样。
“先前忘了同大王说,你的洞府已是不再,北坞山上的小妖跑的跑、死的死,也是一个都没剩下。”离沂用手轻轻抚平那脸皮上的褶皱,语气平淡道,“你也不消心疼,还有沂波潭的精怪,也都叫我给杀光了,他们在一道,反是不孤单。”
闻言,沈念怒意又起,却也在其言语中抓住了关键,质问道:“灵鹤子呢?你滥杀无辜,他绝不会坐视不理。”
离沂抚脸的手微微一顿,而后转脸看向沈念,笑道:“大王觉得我的修为从何而来?”
沈念早有所料,此刻倒是冷静:“你夺了他的内丹,窃了他的修为。”
离沂颔首,又道:“灵鹤子有千年修为,十二道雷劫只差了最后一遭,而我……不过是个小小妖童,大王可曾想过,为何他的修为会尽数归我所有?”
沈念狭目审视,心知他此言非是问己,而是绝招将现,故意言之。只是……沈念面上虽是平静,心中到底是有此疑问,他细细打量着眼前这张脱胎于己却又截然不同的俊美面庞,暗念道:莫非是他身有宝器?可以灵鹤子的修为,若真有这般夺人修行的厉害法器,他也不该全无防备、束手就擒。要说是邪门诡术,却多有反噬之症,法效愈厉害,反噬也愈重,可瞧他现今模样,实在不像身怀邪术……
沈念思忖一番却是难解,不免防备愈重,沉下脸来瞪着眼前之人。
离沂见状却摇头道:“我这幻境,无人能脱。大王既已入我境来,便如俎上鱼肉,便是防备再三也无用处。”
他说着缓缓举起右手,手心虚握成拳,迎着沈念提防的目光缓缓转了转手腕,而后轻启双唇,低念道:“大王心怀善念,当初既肯将脸借我一用,今次不如再做件好事……把你的内丹也给了我罢,有了这内丹,我和他才能长长久久,永不分离。”
此言稍罢,便见他张开右手,赤红的双目紧盯着沈念,口中忽而大喝一声:“睁!”
沈念知晓他必有后招,见其口中掐诀,便急忙往后退了一步,孰料他动作未定,双目便猛起一阵锥心之痛,好似有甚东西扒开眼皮钻进了他的眼窝!
沈念心中发紧,竭力欲闭目不看,孰料眼皮难动分毫,他转而想抬手遮目,可双手也被牢牢定在原地。他这时才发觉,自己浑身上下竟无一处可动,尤其是一双眼睛,不受己控地直直望着前处,望着离沂伸出的手掌,望着长在他手心处大睁着的一只眼。
那是一只通红的人眼,横目、狭长,便嵌在他手掌的正中央,眼尾处竟还有几道细纹,浑然天成、不似假物。
便在沈念的视线触及它的一瞬,眼前忽而现出许多纷杂景象。起先是一处密林,一群官兵打扮的人将一个同伴扔在捕兽的陷阱中,他们双目赤红、表情狰狞,竟还搬来石头欲往下扔,却被一声虎啸吓破了胆,纷纷四散而逃。
紧接着便见一只硕大母虎一跃而下,口中含着那身负重伤的男子,将其拖出了陷阱,这母虎小心翼翼地舔舐着男人的伤口,眼中闪着隐隐红光。
沈念一愣,已认出幻境中一人一虎正是梁修与胡三娘。
他还不待细想,就见这场景一闪而过,而后又换了副景象,竟是在积山脚下。其时山顶霞光隐现、瑞霭蒸腾,将整张天幕也染作红布,实是一副奇光异景。便在山脚下,正有一个小妖睁目远眺,而这小妖的双目竟也是一片赤红。
沈念看到此处,心内已觉万分古怪,便想竭力看清他的面貌,而这一看却叫他心下大惊,这小妖头面皆覆有红鳞,身形也颇为眼熟,分明是当初藏身于傅府的鲤妖。
沈念脑中一片混沌,刚要捉住些思绪,却又叫转来的景象快速冲散。
又换做了北坞山下,一对夫妇正在砍柴。这两人虽衣着寒酸,然男子身形魁梧、面容端正,女子也是明眸皓齿、姿容姣好,夫妻二人一个砍柴,另一个拾柴捆绑,一副夫唱妇随的恩爱模样。可便在二人身后,却有一个丑陋小妖藏身窥看,瞧那模样,正是离沂。
沈念乍一瞧见,心头竟是有些发慌,只因离沂的双目红的太过,竟是隐隐有些发黑。
这几遭场景都是一闪而过,沈念只能略略瞧上几眼,再之后便都是些瞧不清长相的模糊人影,他们或说或念,姿态卑微,都下跪在堂中央的蒲团上,唯一相同的,便是一双双赤红的双目。
看罢这些,沈念只觉双目剧痛,痛得他难以忍受,极想剜了双眼求个解脱,可偏偏仍是动弹不得!
他瞧不见自己的双目,自然不会知晓,此刻自己眼中也正氤氲泛起血雾,这血雾愈来愈浓,马上便要染红整个眼珠。
不——不行!我还要见仲亭,我绝不能陷在此地!
此念一起,便见沈念的眼皮微微一颤,而他眼中的血色也被逼退大半。沈念只觉浑身一松,正要再施法咒,却听一道从未听过的声音传来,如梵音入耳,解人苦痛。
“你还在挣扎甚么?你难道不曾瞧见,他另有姻缘?他虽与你相伴十年,可情不曾真、爱不曾切,如今他在京城,早已重遇正缘,你又算得了甚么?你甚么也不是,不过是拂过他面颊的一缕风、不过是落在他衣襟的一滴雨。”
沈念咬牙不听,正要积聚灵力再行破瘴,却听这声音又笑:“你连他的身份都不知晓,出去又有何用?”
“住口!”待这一声喊出,沈念才发觉自己已能出声,“我不信你说的,除了仲亭,我谁也不信!”
“萧镇、萧仲亭……可惜可惜,你喊得再响,这世上也无有此人。”
“……你在胡说甚么!”
“你叫孟涯骗的这般惨,可怜呐可怜。”
一听孟涯二字,沈念却是不再喊叫,满腔怒火似叫冷水浇熄,他压着声音问道:“你怎会知道孟涯?”
“我不仅知道他,更知道他打的是甚么主意,他定是与你说过自己人劫将至,需得下凡渡劫。而你痴情难改随他下凡,只当萧镇便是他的转世,是也不是?”
沈念不再说话,那声音却又道:“他若真是下凡转世,怎会频频失忆,还能在傅府现身?你其实早有所觉,只是心中不肯承认。”
沈念抖着双唇:“……说下去。”
“从来就没有凡人萧镇,他不过是孟涯用以欺天的一抹神识。”
这声音说完此话便消失不见,而沈念心头剧震,也未发觉四周景象变幻。他仍是立在空空荡荡的堂屋之中,只是此刻双目已被染得通红,正毫无生气地望着前方,而他目光落定之处,依旧是离沂掌心的那只红眼。
“我早说过,入此幻境,无人能脱,大王反是不信。”离沂缓缓收回右手,笑道,“这只眼能看透世间万物,只要心存一丝妒意,便决不能逃脱。大王不是想知道我是如何窃了灵鹤子内丹?这便是答案,灵鹤子如此,你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