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九一时语噎,便是想驳也不敢接嘴,倒是段言双眼一亮,朝灵虚道:“老仙长言之有理,我与小九一道,最是安稳。”
狐九睨了他一眼,又小声探询道:“……仙长,这捆仙绳可是你的法器?当初便是它撬动了天柱,害得狐儿沦落至此。”
“此物确系我所有,至于天柱之祸……”灵虚并不打算解释,只轻挥拂尘,指了指南面,朝二人道,“你等既已将此物送到,便且先退去罢,恐他那处还有一场苦战,不好牵扯无辜。”
狐九糊里糊涂,对仙长之话也是一知半解,只顺着他手往南一看,才猛然发觉周侧景象大异,他这时才看清自己所处之地……竟是在一所金殿之内,此殿似建在临海孤山之上,几人身处山顶,隐约能听得山下传来的惊涛拍岸之声。
刚出灵域时,四下也是白茫茫一片,刺得人眼睛都发疼,直至此刻灵虚道长一挥拂尘,狐九才得见周遭景象,他自下凡后便一直留守夷山看守天柱,从未见过山外景色,此刻见外头云雾弥散、海天一色,更是瞪大了眼,他张着嘴望向南岸,声音都变了调:“这石头、这石头飞到哪儿去了?仙长,这是何地,可比天上都好看!”
“此地唤作衡云山,你我正在衡云山顶。”
狐九眼都舍不得眨,左看右看,顿觉人间比天上好看多了,原是自己困在山中、见识短浅才整日闷闷不乐,正心喜时,又想起仙长已命自己先行离去,更觉得浑身轻快,再不用牵扯进这些麻烦事中,高兴道:“想不到人间还有这么多好去处,既是老仙长说了,狐儿也不久留了!”
他说罢赶忙扯了扯段言的手臂,示意此人与自己一道离去,却不想段言竟是开口相拒:“老仙长是受孟涯所托在此等候?既是如此,可知金镯之事?那位孟仙君曾与我相约,要我去取一件宝器,他道是其早年所有。”
灵虚捻胡细思,忽道:“天霖之物,唯有灵犀石曾辗转到我手中,后也得他授意予送少君,早年还有一降魔袋,我亦转赠少君,至于这金镯……好似听天霖说起过,似是与一柄桃木宝剑一道经衡云之手送下界去了。”
“这么说来,此物不在老仙长手中?可衡云弟子众多,且都不在山中,又该往何处寻去?”
灵虚道长却是从容:“天霖既委托段判官来取此物,定是此事非判官难成,判官莫急,我想那金镯之主必会前来寻你。”
段言颇有些担忧:“非我心系此物,只是若少了这金镯,不知孟仙君能否成事。”
他自然不是担心孟涯生死,只是此人还未告知自己聆儿下落,若是遇难先死,没了孟涯助力,寻妹更是难上加难。
狐九见段言不着急走,纵然心焦也不好多言,只在这金庙内左瞧右看,逛了一圈下来,却见庙内空空荡荡,俱无陈设,他看了半晌,忽然发觉少了甚么,惊奇道:“那天柱老大一个,现下怎么瞧不见了?”
灵虚道长并未回话,只是往窗外看了一眼,又朝段言说道:“以天霖处世之道,不该漏算此等要事,此物既在衡云一脉手中,而你我此刻又俱在衡云山……”
段言即刻便有领悟,反问道:“依仙长之意,莫非献金镯之人,便在此山之中?”
灵虚不答,仅将拂尘一挥,指向门外。
此庙有金殿三重,中心设有两道门槛,其上却未设门楣,笔直望去三殿一览无余,现下几人所处之处便是这最后一殿。而随着灵虚道长的动作,段、狐二人俱往殿外望去,却见门外有浓浓云雾涌进,片刻便将几人淹没,此刻再往四下望去,才发觉所处庙宇俱已化作茫茫白雾,雾起雾散,也不过只顷刻之间。
狐九一怔,又感到身上凉风习习,一时竟分不清适才所见是真是幻,好如庄生晓梦,难辨物我,直到听得身前传来一问,他才如梦初醒,就听其道:“几位来我门中何意?”
这声音从云雾中传来,分外陌生。
待雾散之后,狐九才见得此人真貌,虽是身量高大负桃剑,却又形容阴鸷魂落拓,看面容也只少长年岁,偏就一副风尘仆仆沧桑貌,也不知是何方神圣。
“此乃我门中禁地,几位无故擅闯,有何用意?”男子语气不善。
他说话间,已将背后桃木剑取下,冷冷横在胸前。
灵虚双目半阖,指着这桃剑,故作了然道:“判官不虚此行也。”
段言也已想明白,同这男子道:“我等来此,是为向衡祖讨还一样东西,乃是一位故人留存于此,从模样上看,应当是枚金镯。”
话未尽,就见此人眼神一利,杀气腾腾地看向段言,段言却还是板着脸一本正经道:“若是不错,此物便该在小道长你的身上,既然今日碰巧相遇,不如就将此物交还与我,既不劳你再跑一趟,也落了个‘好借好还’的美名。”
狐九听他言之凿凿,实在忍不住在其后背掐了一把,低声骂道:“你这笨鬼,你是来讨债的,话说得这般豪横,他要是不愿还,看你怎办!?”
段言无辜道:“有借必有还,若是昧人财物,按地府判例……”
狐九气得踹了他两脚,转向灵虚道:“老仙长,还是您来说!”
“狐儿莫急,我看这位小道友也是通情达理之人。”灵虚劝道,“况且……衡云山奉旨下界、领命正乱,身为衡云弟子,早该见过人世常理,纵有万般不舍,可躯壳已成灰烬,只留魂魄在世又有何用呢?命数如此,料也难躲。”
狐九听罢,暗自腹诽道:老仙长在天上时整日无所事事,下界蹲了牢反会说些大道理了,只是这些说来好听,有几个人会信?我要是得了这等宝贝,才不愿将它交出去咧!
狐九见眼前这人阴晴不定,不是个好惹的,免不了要与其争斗一番,却不想事情出人意料的顺利,这人从始至终只是沉默着,一言不发,待老仙长说罢,才从怀中掏出一枚明晃晃的镯子,握在手中静看良久,等到狐九都有些不耐烦了,这人才抬头道:“物归原主,乃是正理。”
他转而看向段言:“你身上死气沉沉,想必不是凡间的人,既然他派你来取此物,应该知道我想要甚么。”
段言颔首:“沈忆卒于大梁建永四十六年冬月初八申时三刻,是日大雪漫天,漳邺久困断粮,他带了一队人马进京求援,途径一山坳遭劫匪拦路,乱刀毙命,身首异处。”
男子依旧不言不语,只是狐九站在远处打量了几眼,总觉得这人与先前大不相同,若说适才他言语之中还肯流露出一些狂放样,此刻便只剩了石头般的冷硬,竟让人觉得有些可怜。
“走罢,衡云……不送客。”他将原先视若珍宝的金镯随手抛与段言,转身便走。
“陆道友——”灵虚忽然唤道,“既然衡祖无情,何不去凡间找找你师父呢?有些时候,人的办法可比老天还多。”
陆斩一顿,猛然转身道:“你是说……”
灵虚抚须:“小友心领即可,我未赠一言。”
陆斩深深看了他一眼,朝其抱拳以敬,转又施法而去。
“老仙长,你……”许是自己太久未见仙长了,竟觉得他与从前相比亦有诸多不同,狐九小声道,“难道在凡间待久了便会这样?”
“是啊,少了不老不死之咒,一旦身衰灵散,总会心软。”
狐九似是领会了话中之意,惊怕道:“难道仙长你、你的灵力也……可你不是还要去助孟涯吗?”
灵虚笑道:“我遭贬多年,除了几件法器尚且听我调遣,早已无甚本事,灵力比起狐儿来只少不多,纵使有心相助,也无力前往,不如便由段……”
“这老鬼也不去!”狐九忽然急道,“他模样跟个书生似的,就连法器也只是支毫笔,哪有办法去帮别人?把这金镯、还有那天柱带到就是了,至于那孟涯的输赢,又与咱们何干?”
灵虚不置可否,他侧过身,隔海远眺,见积山只有一抹模糊的残影,反倒是山下的月海清晰可见,如一张巨大的明镜,将两座仙山都鉴照其中。待这平静海面上忽掀起几阵巨浪,灵虚才后退一步,抚须笑道:“不需你我相助,另有贵人助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