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拉哼着歌逛着街，快要到中午的时候才晃晃悠悠地走了两条街，似乎在尽情享受着这鲜活热闹的氛围。

但在进入另一条街道时，她的脚步忽然加快。

和在莫比埃尔一样，她每一步都走得很随意，像随时会迷路，可事实上却对这里了如指掌，简单地绕过几个拐角，便走到了目的地前——一个极少人知道的角落。

角落里藏着一扇门，这是一间酒馆，却只挂着一个酒杯的牌子，没有别的名称。

了解它的人叫它“瞎子酒馆”。

薇拉推开门，走了进去。

夜晚的酒馆最热闹，清晨的酒馆最冷清。壁炉早已经熄灭，堆着厚厚的灰，阳光穿过唯一的一面窗户落在地上，有灰尘在光中飘荡，闪闪发光。

很安静。

忽然，几个喝了通宵的人大步往外走，嘴里满是醉话。

“愚蠢……又恶心的赛提人——”

“当年就应该让他们灭族！”

“可恶的外族人！”

薇拉正准备从他们身边走过。

随着一声轻响，本来应该错身而过的人影忽然拦在了眼前。

她抬起头，便看到其中一个人俯下身来。

“一个漂亮的小姑娘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是被骗来的吗？”他的嘴里有一股浓郁的酒气——是和甜香的面包、醇厚的麦酒香完全不一样的味道，是浓烈的臭味，裹挟着同样强烈的恶意，“我们带你离开吧！”

薇拉的神色并没有变化：“抱歉，我还有事。”

说完，她往旁边侧身。

可那人却又往她的方向站定，凑得更近，眼神放肆打量眼前漂亮的金发女孩：“啧……那些凯特婊子也就只有这张脸有一些优点了。”

“可我还是更喜欢索特人的姑娘！”

“不，不……那些凯特人只有年轻时值得玩一玩，她们老了之后非常丑陋，皮肤皱巴巴的，完全不如我们索特人。”

“——像那些丑陋的灰皮兽！”

他们大声笑了起来，不仅挡在了女孩前进的路上，还故意往前靠去，想将她逼到角落里。

“哈。”

女孩的声音清晰地在他们耳边响起，如刀割开线，切断了他们的话语、笑声和动作。

他们同时低下头，对上了一双金色的眼眸。

那双眼睛简直就是质地最纯粹的宝石，其中流动着最灼热滚烫的熔浆，又像一个无底的深渊深不可测。

瑰丽至极，恐怖至极。

那些醉意如鲜血般流出身体，男人们恢复了清醒，纷纷瞪大眼睛，不受控制地被她吸引，同时又像被什么扼住了喉咙，脸色发白，竟然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甚至有一瞬间，他们感觉自己浑身赤.裸地被钉在严寒刺骨的雪地上，下一秒就要坠入黑暗之中。

“你们……”

女孩垂下的手一点点收紧。

忽然，一个人拦在了那些人跟前。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那是个脸上带疤的老人，声音中气十足，一下打破了刚才那神秘也诡异的气氛：“天都亮了，怎么还不滚？！”

那几个人猛地一颤，接着开始大口喘气，身上的衣服也几乎被汗完全打湿。

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抬起头，张了张嘴，可却没有人想给他们解释，暴躁的老人怒喝着“滚”，于是他们只能踉踉跄跄地离开了酒馆。

——然而刚到门口，这几个人却被绊了一跤，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痛呼声传回，带疤的老人表情一顿，瞪向薇拉。

“看来出门一定要注意好脚下的台阶。”薇拉看也没看，只是朝那位似乎很陌生的老人露出一个一个无害的笑，“好久不见，索比。”

索比一怔，摸了摸自己的胡子：“你又认出来了？”

明明他这幅样子和在塞瑞时完全不一样。

薇拉没回答，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你现在倒是变得很善良。”

如果不是索比阻止，刚才那几个人……

他浑身一僵，话在喉咙里一滚，开口时的语气匆忙晦涩：“我……我可不想惹麻烦！”

薇拉笑了一声，没再说什么，扭头继续往前走。

两人找了一个角落的桌子坐下。

老板这会儿半睡不醒，听到动静过来却没看到起冲突的人，于是给他们递了茶便又转身离开了。

“贵族们已经陆续来到巴兹利亚了，前天是威廉森家族，昨天是赫莫娜·西奈……你是跟着她进城的吧？”索比瞥了她一眼。

事实上，知道“金发薇拉”的人并不少，毕竟她这副模样实在令人过目不忘。

可这件事放在索比眼里，又有一些“微妙”。

——他们是两个极端。

没有人知道索比的真面目。

而薇拉的模样却叫人过目不忘。

薇拉微笑道：“是啊。”

索比说：“贵族们最近吵得很厉害……”

“在吵什么？”

“我怎么知——”

忽然，薇拉挑了挑指尖，一枚凭空出现的金币被她抛上半空。索比的视线下意识追着它，看着它在幽暗的半空中亮起一抹光。

当的一声轻响，它落在桌子上。

索比伸手去拿，一只被黑色手套包裹的指尖却先一步点在了那枚金币上。

那张扮作老人的面孔上，瞳孔微张。

这让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和这个女孩说话时的画面。

他是一位流浪者，名声很差，几乎是“臭名昭著”——大家都知道索可能为任何人做任何事，在他出现的地方，有人被暗杀，有人被偷窃，有人则成为了某人的眼中钉……就像带来厄运的黑鸦，叫人不喜，只想杀之后快。

却没人能找到他。

没有人知道索比到底长成什么样，是男是女，是长发还是短发，年轻或者苍老，甚至索比这个“名字”或许也不是真实的。

这个女孩是少有的例外。

某个雨夜里，她站在巷子里，那些雨丝未能使她看起来狼狈，却更让她神秘莫测——她望着地上趴着的、奄奄一息的男人，露出漫不经心又令人发冷的笑容。

“你好，流浪者索比。”

说完，她抛起一枚金币，看着它落在地上，骨碌碌滚到脚边。

他下意识去拿，却看到女孩的脚尖踩在了半边金币上。

索比回过神，打了个寒颤。

薇拉似乎没意识到他回忆起了什么，按在金币上的指尖缓缓退开，微笑着：“说说看，旧贵族们在吵什么。”

索比看着那枚金币，才缓缓道：“他们在为了该不该向克雷多低头吵了起来。”

“老生常谈，”薇拉并不满意这个答案，“他们吵了九年了。”

旧贵族这个定义大体上指的就是东西两部的贵族，他们一边是老派的贵族，历史悠久名望极高，另一边曾在瑞嘉家族的支持下欣欣向荣。

与之相对的，是支持克雷多上位的新贵族——也就是南部贵族。

“当年雅乐思杀光了苏瑞尔家族的人，顺便血洗了几个忠于王室的贵族，剩下的贵族要么冷眼旁观要么倒向篡位者，克雷多回来后自然收拾了他们当中一批人……”

西部是瑞嘉家族的起源地，如今只剩下小猫两三只，还被国王的铁卫死死盯着。另外一些曾经支持篡位者的东部贵族也因此遭殃，这倒是很正常。

可这一切并没有在“清算”后便结束了。

“哪怕已经杀死了那些罪魁祸首，克雷多也不打算笼络那些曾经冷眼旁观的旧贵族，一直在支持南部，威廉森家族越来越得势，旧贵族私底下都叫他们‘那些平民出身的乡巴佬’……”

“克雷多这些年也从未停下法师禁令和那些严苛的法令……就像雅乐思的幽魂已经变成了诅咒烙印在那个王座上，让他变得和她死前一样多疑可怕，这让他们格外不安。”

薇拉没有说话，唇角带了丝玩味的笑容。

索比看着她，忽然道：“我记得你不太关心政治。”

薇拉喝了口带了丝烟味的茶水，不紧不慢的：“最近有点感兴趣。”

……难道是因为西奈家族？

他有一些猜测，可并不敢向面前的女孩套话，只能轻轻动了动唇角，继续说：“最近……有些旧贵族提出来这样耗下去没有任何益处，无论克雷多如何，他们都要为家族考虑……他们似乎想到了商量联姻。”

薇拉终于听到了有意思的事情，说道：“联姻……和谁？克雷多可不是他们低个头就会乖乖娶一位王后的人。”

索比点头：“他们打算的目标是那些南部贵族。”

薇拉觉得更好笑了：“让儿子娶一个乡巴佬或者将女儿嫁给乡巴佬，他们为了家族荣誉可真是煞费苦心。”

索比向来瞧不上贵族，听薇拉这么说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然而他听到女孩接下来又说道：“有的人觉得克雷多不顾他们的面子，或者觉得他残暴，并不愿意与他和解……而有的人则在为了让谁去和乡巴佬们联姻而争吵？”

真是不可思议，她明明“并不关心政治”，可不过是只言片语后便像是见到了所有的实情，情况与她说得分毫不差。

“……恩。”

“真是无聊啊。”

薇拉往后靠了靠，不再继续旧贵族的话题：“那么现在国王的铁卫又在做什么？”

铁卫是一支很特别的军队，他们完全属于国王，似乎是从讨伐瑞嘉家族开始便存在了，然而在他回归王座后并未解散。

铁卫始终盯着贵族们的动向，执行着法令，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旧贵族们始终缺乏安全感，觉得克雷多迟早还会再将他们推上绞刑架。

“自然是又增加了，他们好像一直没把旧贵族的小动作放在眼里，只做自己的事。最近好像在监管某些人的动向……前段时间还听说他们找到了雅乐思·瑞嘉的某位私生子，”索比想了想，“还有些地下城的事情，有人说在地下城看到了铁卫，可我暂时没得到更可靠的消息。”

薇拉用手撑着脸，嗤笑了声：“他们对克雷多敢怒不敢言，铁卫可真是帮了大忙。”

索比一怔，眼眸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毕竟是古德雷德带出来的一批人，是有些麻烦，他们的人都很警惕，惹上他们不是什么好事。”

金发女孩却想到了些别的事。

“古德雷德……吗。”

与此同时。

西奈侯爵站在一间宽敞的书房内，他身后跟着赫莫娜，两人都踩在那深色的、勾绘了金灯花纹的地毯上。

两侧摆着深色的柜子，其他地方并没有那么多装饰，整体深沉而古朴的气质如它的主人般——也就是那位正坐在办公桌后的男人。

他身上着着深色的制服，一双深灰色的眼眸宛如野地的狼，全然是一副叫人心生畏惧的神情，然而人们、尤其是贵族，都知道这位男人在九年前甚至只是一位平民。

而今他主管着国王手下最恐怖的铁卫，如一双生在众贵族们头顶的眼睛，是国王最信任的朋友，王国最尊贵的大臣。

西奈侯爵的语气与前一晚宴会上截然不同，带了一丝谨慎与不可察的恭敬，开口念出了那个名字——

“古德雷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