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又是一日清晨。

今天是智慧之月的最后一天，也是最漫长的一天——人们对第二天的丰收祭满怀期待，连原本悄无声息的时间流逝也变得难熬起来，女仆们在工作时也都有些走神，总想些别的事情。

于是西奈公馆的女仆们很快发现，西奈小姐那几位朋友今天没有吃早餐。

女仆们很喜欢这几个客人，觉得他们长得十分好看也很好说话，是热情又善良的人，也乐于和他们交流。

然而隆洛天没亮就去上最后一节文学课了，珀尔娅也很早就离开了公馆。

直到快中午的时候，那位前几天一直不在的女孩才慢悠悠地出现在花厅里。

她有一张非常漂亮的脸，不过可能因为刚睡醒，那头同样漂亮的金发显得有些乱糟糟的。

女仆为她端上不知道是早餐还是午饭的餐点后，却没有离开，而是低声说道：“小姐，您需要我帮你梳理一下头发吗？”

薇拉打了个哈欠，闻言眨了眨眼，笑着答应：“好呀。”

女仆被她笑得心跳加快，匆忙去拿梳子。

薇拉就这么坐在椅子上，等女仆过来后站在自己的身后帮自己梳头。

叫人意外，女孩的头发虽然有些乱，可发质却很好，梳子能将它一梳到底，根本没有打结的地方，似乎也没有掉发。

饶是如此，女仆也担心自己扯掉她的头发或者让她感到疼痛，手上的动作一轻再轻，声音都在颤：“安莱在上，这可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头发了……”

“你很喜欢？”薇拉正用叉子叉了一个果子，笑道。

“当然……我有些冒昧了，可它真的太漂亮了，”女仆又重复道，“您在凯特人里也是一位贵族么？”

“唔，现在不是呢。”女孩将银质叉子的一端含在嘴里，声音有些含糊。

女仆没有注意那么多。

她完全被薇拉的头发吸引了，一会儿觉得它像是金色的布匹，一会儿觉得它如阳光耀眼，随后又觉得像是金子质地的河……

“你在这里工作很长时间了吗？”女孩忽然道。

女仆手上动作一顿，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盯着她的头发看，也没好好替人梳头，立刻抱歉道：“抱歉……我有些分神。”

“没关系哦。”

“我从七岁开始就在这里了。”

薇拉轻轻“哦”了一声：“是公馆的女仆，还是……”

“我的家乡在哈格尔，今年和侯爵大人一起来巴兹利亚……我们许多人在歌颂之月的晚月会回家。”

那女仆的声音还有些发抖，片刻后才恢复正常。

简而言之，他们不是巴兹利亚人，只是和侯爵从东部领地过来，在丰收祭后会回去。

薇拉问：“不会有些麻烦么？”

女仆说了句“不会”，语气里带了丝坦然和信任：“侯爵只用东部人，我们也习惯了跟着大人和小姐四处去。”

没有巴兹利亚人，也没有其他地方的人，所有的仆从都是从东部来的，完全信任着西奈侯爵的人。

“在我们心里，哈格尔就是最好的地方……所以有时候我们也会为西奈小姐感到难过。”

“为什么呢？”

那位女仆似乎不认为自己在议论西奈小姐，而是很诚恳地说道：“如果小姐嫁到别的领地去了，她想要回家就很难了。”

“我能看出侯爵大人并不想让西奈小姐远嫁。”薇拉轻声道。

西奈侯爵让赫莫娜出任克诺维领主，显然是希望她有别的选择。

“是……但我们都听说小姐她很快将不再是领主……”女仆有些失落，“也许只能嫁人了。”

看来他们并不知道古德雷德已经“放过”了赫莫娜，或者说……

薇拉没有说话，神情难得有些沉默。

那位女仆看不到薇拉的表情，只是无意识地继续喃喃自语：“我听朋友们说，如果小姐要嫁人，她的选择会很少，因为她什么都有，谁都配不上她，对她来说，威廉森家族的长子是最好的选择。”

薇拉眼皮一掀：“哦？可我听说威廉森家族并不受欢迎。”

“他们就是一群靠脏兮兮的矿产发展起来的乡巴佬……”

女仆说完，忽然意识到自己对着客人说了不好的话，手上力道一重，不小心扯了扯薇拉的头发，顿时有些惊慌，鞠躬道歉：“抱歉……抱歉——”

薇拉缓缓站起来，回过头拍了拍她的脑袋，安慰道：“没事呢。”

她看着女仆的眼睛：“不过我很好奇，你们好像不喜欢威廉森家族，可却觉得只有他们能配得上西奈小姐。”

女仆在惊慌后已经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本来不该继续说下去了，然而她抬起眼、对上那双眼眸，忽然发现薇拉的眼睛比她的头发还要漂亮。

那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宝石，能折射出斑斓而灿烂的光彩，让人情不自禁被吸引……脑子也晕晕的。

“因为……因为……威廉森家族是最受陛下信任的家族，”女仆被那双眼睛看着，不自觉道，“其他家族自身难保，只有和威廉森家族联姻才能让陛下满意，西奈家族也才能一直繁荣下去。”

果然是那群旧贵族们会想到的“办法”。

……西奈家族是旧贵族之首，想用联姻向国王低头，再也没有比西奈小姐更合适的人选了。

女仆下意识按了按自己的额角。她的动作虽然仍然“清醒”，可脑子却很晕，一时觉得自己不该再说下去，一时又觉得她说的事无关紧要……片刻后，竟然有些记不清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原来如此，多谢你的解答。”

直到薇拉道谢，她才缓过来一些，喃喃道：“不……不用……”

薇拉把头扭回去，等待女仆继续给自己梳头。

然而那女仆过了许久才重新拿起梳子，指尖抚过一缕发丝，轻声道：“不过……我们还听说威廉森侯爵的长子活不长了。”

“咦？”

“只是一些传闻，那位叫海姆格的少爷好像患上了重病……我们本来也不相信，可今年确实没人看到他出现在社交场中，也许真的……”

薇拉眸光微闪：“这样啊。”

一阵风忽然从窗外吹来，吹散了些许围绕在房间里久久不散的甜香。

女仆的动作快了许多，不仅将那些乱发梳理好了，还准备替她绑个简单的辫子。

“好了，”很快弄好了一切，女仆看着薇拉，语气和最初时已经没有分别了，“您是真的很漂亮……”

薇拉总是披散着头发，既没有装饰也不怎么打理，此刻女仆替她梳了起来，那份随意散去，竟然多了一丝高贵和威严。

“谢谢你。”

薇拉的笑容仍旧随性，说完在空盘子前起身：“我该去哪里能找到隆洛？”

“他今早好像还有一节课，就在对面的书房。”女仆还在为她的模样感到缓不过神，顿了顿才向她指了路。

薇拉向她道谢，起身离开了房间。

女仆所指的那个“对面”距离这边还有一座喷泉和小路的距离。

不过薇拉并不着急，她慢悠悠地走上这条安静少人的小路，感受着阳光的照拂。

这个季节的昼夜变化很大，夜晚十分阴冷，可白天却阳光灿烂热烈，落在花圃和两侧的草坪上，一切看起来都生机勃勃。

小路不长，薇拉很快看到了隆洛的身影。

以及……他身边的另一个人。

那是一个青年，他身着着一眼看去便属于贵族的精致华美的服饰，只不过人却显得消瘦而虚弱，皮肤在阳光下几乎白得透明，似乎随时就会散去。

此刻他正对着面前的少年露出了有些为难的笑容，似乎在问什么话。

隆洛则在回答他的问题。

可他不知道是没听懂或是什么，缓缓朝对面的少年伸出手——

“隆洛。”

两人听到女孩的声音——少年立刻扭过头，沉静的双眸立刻闪过一丝光：“薇拉。”

他快步朝薇拉走了过来。

薇拉却没有看他，而是看向了那位青年。

她往前走去，语气有些轻而慢：“这位先生……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那青年的头发有些长，低头时遮住了一边的脸，叫人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

片刻后，他才缓缓抬起头，露出那张苍白病弱的脸。

“我迷路了，”青年笑了笑，“这座公馆好像比我想象中复杂。”

薇拉也笑了：“真巧啊，您走的方向和大门完全相反呢。”

“那位男孩告诉我了，”他说，“真感谢你们。”

薇拉：“不客气。”

说完，他扭过头，看上去是要准备离开。

“海姆格……”

身后再次响起了女孩的声音，青年回过头，看到她似笑非笑地望来：“您是海姆格·威廉森先生么？”

海姆格愣了愣，嘴唇动了动，笑容温和：“这位小姐……认识我？”

“刚好听说了您的名字。”薇拉淡淡回答。

刚好听说你“活不长了”。

不过那个女仆的话也不算错，这位海姆格十分虚弱，虚弱到灵魂都似乎随时要消散了。

但……身上的味道却不像是“死者”。

“我之前生了一场病，如今终于有了些力气，所以按照父亲的嘱托来拜访一下侯爵大人。”

海姆格顿了顿，回道：“……没想到还有人记得我。”

“原来是大病初愈。”

薇拉笑起来：“您放心好了，王国里谁不知道威廉森家族呢？”

海姆格说：“听起来有些不公平，你知道我是谁，可我不知道你是谁。”

“我？”薇拉回答：“我叫薇拉。”

名字是“薇拉”，可却没有任何头衔和名号。

有一阵沉默——海姆格等了会儿，像是要确定她没有之后的话了，或者在思考着什么。

最后他什么也没等到，可还是露出一缕轻飘飘的笑：“原来如此，很高兴认识你……薇拉。”

薇拉没有再说话，只是目送着他朝正确的方向离开。

“薇拉？”

就在人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中时，薇拉听到少年带了丝疑惑的语气：“你不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