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是啊!沈大人……”
有了金明远在前头“打样儿”,林啸武便紧随其后,大着嗓门儿抱怨起来。
只不过,“人不可貌相”这句话用在他身上倒甚是妥帖——黑铁塔似的外表下隐藏着的,却是一颗脆弱敏感且婆婆妈妈的心,接下来,开始离题万里。
什么“这几年年景不好税赋死活收不上来朝廷又玩儿命催要”啊,什么“身为梅远山淮军旧部、在宗族势力虬结的两湖地区举步维艰、稍微行差踏错就要万劫不复”啊,什么“身为一方父母官、夹在朝廷、豪强和刁民之间进退两难、像个里外不是人的当家媳妇儿”啊……
事无巨细,又臭又长,听得人昏昏欲睡。
“老林!”最后还是金明远忍不住尴尬,悄悄用手指拽了一把他的袖子,低声道:“你扯那些个没用的流水账作甚!”
转而又向沈夜北,歉意道:“大人莫要见怪,老林他……”
“林部堂果如传闻所言,”却不料沈夜北莞尔一笑,丝毫不以为忤:“是位真性情的汉子。”
嘎?
林啸武活了这么多年,向来只有被同僚嘲笑、被上级轻视为“没脑子”的份儿,还从未有人这般夸奖过自己——更何况,还是眼前这位性情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副督军沈大人。
一时之间,这位铁塔般的中年汉子竟不好意思起来,脸黑不下去了,便只剩下憨直之气。眼见着气氛也缓和得差不多了,金明远便借坡下驴,顺理成章且小心翼翼地问道:“沈大人,关于下官和老林说的那件事……”
沈夜北点了点头:“此事,本官会替两位部堂做打算。”
“这……”金、林二人再度面面相觑。打算,怎么打算?
却听沈夜北续道:“如今京都风云突变,太平道刺杀使臣之举定会引来列强反噬。朝廷若与列强正面冲突,事先大概率会要求各地方长官向中*央表态,届时两位随主流行事即可。其余之事,我自有安排。”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至于现在,朝廷暂无明确动向,没有必要闻风而动。金部堂,林部堂——我说的对么?”
金明远面露喜色,当即连连点头称是。林啸武难得“善解人意”了一次,语带担忧:“可是,沈大人你……?”
他大概猜出来沈夜北要做什么了,心中更是疑惑万分:“你这么做,不会——”
“沈大人,您真是下官们的恩人呐!大人之恩恩同再造,您的恩情山高海深,我等必铭感五内、日后必结草衔环以报!”
金明远狠狠一拽他袖子,连忙陪着笑道:“下官也叨扰许久了,实在是过意不去。不如,我们就先告辞啦?”
……
将这对官场上的“没头脑和不高兴”送走之后,方才还侃侃而谈的沈夜北敛去伪装似的笑容,显露出了平日里那副沉默寡言的冷漠面目。
秦兵自后堂悄然而入,一边将手头的汤药放在他身边的金丝楠木茶几之上,一边轻声问道:
“公子,你是不是有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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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前。
自戒毒失败之后,沈夜北的身体状况就肉眼可见地变差了。
听西医院的洋医生说,这是因为“毒*品”极大损害了他的生理机能,而且这种损害,极有可能是不可逆的。当时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就连素来喜怒不形的秦兵都变了脸色:“大夫,就没有别的办法恢复了吗?”
“这位先生体内毒性已经很深了。”洋大夫张着一双玻璃球似的浅蓝色眼睛,用娴熟的汉语严肃道:“而且,也不是鸦*片这等寻常毒*品……如果是鸦片的话,还有戒掉和恢复的可能。”
秦兵不甘心地反问:“那,会影响寿命吗?”
洋大夫神色凝重地看了沈夜北一眼,才又转向她这边:“这位小姐,您是病人家属么?”
“……”
“大夫如有实言相告,但说无妨。”
最后还是沈夜北自己开了尊口。洋大夫犹豫了会儿,才叹息一声,道:“好吧。原本按照医生的职业操守,如果情况不太乐观,我们是不能直接向病人透露的。但既然先生你主动要求告知,我也不能再多隐瞒。”
玻璃珠似的眼睛向下看了看,重新抬眼之时,才道:“如果不能彻底戒毒,但平时善加调养,最多还能有十五至二十年的时间。”
“怎么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