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转身就跑,背影跌跌撞撞,像只刚学会奔跑的小鹿。
三月初三,上巳节。
侍女们陪我祓禊,我脱下绣履放在岸边,赤足踏入清凉的溪水,柳絮纷飞,沾满了我的发梢和衣袖。
可当我回来时,鞋子却不见了。
侍女们急得团团转,我却瞥见老槐树后露出一角熟悉的紫色衣袍。
是刘洛。
“洛弟!”
我提着裙摆追过去,他转身就跑,翻墙的姿势像只笨拙的雏鸟,差点从墙头栽下来。
我站在墙下仰头看他,他趴在墙头,黑发被风吹得凌乱,脸上还沾着泥灰,却笑得灿烂。
“姊姊,你的鞋!”
他向我扔来绣鞋,鞋尖上多了一对小小的比目鱼,针脚歪歪扭扭,却看得出是用了心的。
“你,你什么时候学会绣花的?”
他支支吾吾地垂下眼睫:“偷,偷偷学的。”
春风忽然变得很烫,吹得他结结巴巴:“将来……我定要娶……为,为夫人。”
话没说完,墙外传来家仆的呼喊,他慌慌张张跳下墙,逃得无影无踪。
那年冬天,雪落无声。
刘洛偷偷溜进我的闺房,怀里揣着一卷《诗经》,他凑到我身边,眼睛亮晶晶的:“姊姊,我找到一本好玩的!”
我正抄写《女诫》,闻言抬头,他献宝似的摊开竹简,指着上面的句子:“‘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姊姊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我摇头,他便得意地凑近,呼吸拂在我耳边,带着少年特有的清冽气息:“就是说,君子要像雕琢玉石一样,不断磨砺自己。”
他的手指点着竹简上的字,指尖冻得微红,却不肯缩回去。
我忍不住握住他的手:“你的手好凉。”
他一愣,随即反手握住我的指尖,掌心滚烫:“姊姊的手更凉。”
“姊姊……”他忽然轻声叫我。
“嗯?”
“等我长大了,一定比竹简上的君子还要好。”
少年认真地与我作誓,眼睛比露珠还亮。
我笑了:“那你可要好好读书。”
他用力点头,悄悄把袖中的暖炉塞进我怀里,烫得我心口发疼。
十五岁那年,桃花开得正是凄艳。
刘洛的父亲发现了我们的异常,探过刘系的想法后勃然大怒。
同姓不婚,这是宗族禁忌。
那日清晨,我被大兄匆匆召回庐江郡,连声告别都来不及。
车帘垂下的瞬间,我听见远处传来挣扎声。
刘洛被家臣按在祠堂的朱漆柱上,额角还带着翻墙时的擦伤,黑发凌乱,像只被困住的幼兽。
“兰芝!”
他挣开家臣的禁锢,朝牛车奔来,声音撕裂了满林的寂静,惊起一群飞鸟。
我死死攥着车帘,眼泪砸在手背上,忽然,袖中有什么东西硌到了我。
是昨夜他偷偷塞进来的竹简,上面歪歪扭扭刻着: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这是《诗经》里的句子,下一句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马车渐行渐远,少年的身影终于消失在漫天桃花里。
而今春风依旧,桃花如旧。
刘洛站在我面前,紫袍玉带,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翻墙摔跤的少年,可当他轻声唤我“姊姊”时,我恍惚又看见了溪水边捧着鲤鱼的绛衣孩童,看见了梅树下为我暖手的稚嫩少年。
“兰芝姊姊……”
他眼圈微红,声音里带着久别重逢的颤抖:“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七年的光阴,原来从未真正将我们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