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初夏的清晨,空气中弥散着一股槐花的幽香。
通政副使当了一晚的夜值,正交了班准备回家补觉,一出门,却正见一身着赭红色官服刑部侍郎踏上台阶,正往衙门内走来。
“钟大人,”通政副使上前拱手相迎,不由得有些疑惑,“您怎么来这么早?”
钟义寒淡淡笑了下,奋笔疾书一整晚,眼中难免有些无法遮蔽的红血丝:“昨夜在宫中当值,顺道来送本折子。”
说罢,他没再多寒暄什么,提了袍角径自往衙门里走去了。
通政副使迷惑的回头看了看,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钟大人家住灯市口,这从宫里出来,也不顺路啊。莫不是刚从宫里出来,就要奔刑部去了?
他兀自摇头叹息了一声。看来刑部这作息也要像北镇抚司看齐啊,这个风气可千万别将他们通政司也给染了。
这边钟义寒交了奏本,也并无多停留的意思,左右今天刑部堂上没有他的值,于是回到住处,倒头便睡。
这一觉便睡到了过晌。钟义寒意犹未尽的睁开眼,他能在此刻醒过来,还要拜他家正在砰砰作响的门板所赐。
钟义寒不情不愿的揉了揉眉心,胡乱抓过一件外袍披在身上,趿着鞋子到院里去开门。
拔开门闩,便对上了庄衡的一张青脸,他身后还站着好几个锦衣卫。
钟义寒想都没想,打了个哈欠将一双手腕交出去:“庄大人来拿人么?走吧。”
“你有病吗?”庄衡冷着脸顶回去一句,真拿他们北镇抚司当打尖儿的地方了。
钟义寒此时方醒了些盹儿,故作不解的问到:“那庄衡大人莅临寒舍,有何贵干?”
“我还想问你呢,折子里又写什么东西了?”庄衡劈头盖脸的一顿问,却没有给钟义寒回答的机会,“你知不知道,午门前头都已经闹开锅了!卢阁老拿着你的本子,在内阁直接骂出了声,六科的几个给事中,嚷嚷着要联名弹劾你,还有几个狗脾气的扬言要到你家来冲你,你可倒好,还真能睡得着!”
这不奇怪。毕竟之前移陵的那份奏疏,几乎整个京城官场的人都在上面联了名,自以为窥得了圣意,能在自己的政绩上落下一笔。他钟义寒是跟整个京城官场唱了反调,让人恨得牙痒痒,是情理之中的事。
“那臣也得睡觉啊。下官和您这办上差的可不一样,不休息会出人命的。”说罢,钟义寒又捂住嘴,打了一个无比深长的呵欠。
看他这吊儿郎当的样,庄衡真想抽这人一巴掌,自己就多余来管这闲事。
他强忍着性子道:“陛下怕真有那脾气爆的来砸你家门,让我带几个人过来盯着点,你这两天没事就别出门了。”
“微臣谢陛下体恤。”钟义寒朝紫禁城的方向抱了抱拳,终于说了句人话,“待这阵风头过去,下官自掏腰包,请庄衡大人喝酒。”
庄衡挑眉揶揄了句:“能从你口袋里掏出俩子儿来,还真是不容易。”
这二人早已习惯了用这种损人利己的方式说话,各自都觉得在口舌上没有吃亏,钟义寒方正了神色发问道:“庄衡大人,在下却有一事想同您请教。”
“请讲。”
钟义寒顿了顿,开口道:“小乔公公……是出什么事了么?”
庄衡的神色凝重了起来。
“宫闱之事,不是你我外臣能私言的。”
钟义寒知他就是这样的脾性,从他嘴里必是问不出内廷的深浅,可单看他的神色,便也就知道了,境况必是比他想的还要更糟。
他对内廷当中的行事规则虽不那么熟稔,但他心中明白,一个奴婢所坠入的深渊,必是比他们这些至少尚有喉舌之利的文官,要万劫不复的多。
钟义寒低头想了片刻,复问庄衡道:“那我能做些什么,来救他呢?”
庄衡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他必定是想偏了。回想起夏绫从废墟中被刨出来时的样子,且现在依旧生死未卜,他心中也涌起一股烦闷。
“你别瞎猜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庄衡忽而被一丝怪异的感觉打断。
钟义寒方才偏着头时,轻蹙了一下眉心。他并不常露出这种神态。
可就在那一瞬间,不知怎么的,庄衡竟发觉他与夏绫在流露出同样神情时的模样,如此相似。
*
此时的内阁,宛若被一块巨石砸穿的水面,浪激千叠。
卢英手中捏着那封字迹尚新的奏疏,因为用力过大,手腕竟隐隐有些发颤。
“杨阁老,”他努力用数十年读书人的涵养压制着自己的火气,“您的好学生写这样一封奏本,究竟是什么意思?先前您牵头移陵之事,我礼部兢兢业业的照办了,几乎整个京城官场都在奏疏上联了名。您若是觉得我礼部办事不妥,大可以同下官直言,如今万事俱备,却横空劈了这么道雷,岂不是打我的脸么!”
杨怀简搁下笔,看向卢英道:“卢阁老,不管你相信与否,这件事我事先并不知情。”
卢英冷笑道:“阁老,您这样说,未免也太过敷衍了。”
杨怀简并不恼,只淡淡说了句:“昨夜,刑部是钟义寒在宫内当的值,今日一早便凭空多了这么一封触探内廷秘辛奏本出来。你觉得,这背后主使的人,会是本阁么?”
卢英懵了片刻,恍然回过神来:“阁老,您的意思是,是皇……”
他及时收住了口,复而压低声音道:“可陛下为何,要做这等出尔反尔的事呢?”
杨怀简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道:“你我这做臣子的,在揣摩君上的心思上,做的还是太差劲了。不如卢阁老随本阁到乾清宫求见吧,对于刑部右侍郎这封奏疏,究竟是弹压还是留中,卢阁老是明眼人,你自己来看。”
二人同行至乾清宫,却被在门前值守的内侍告知,景熙帝此时正在与其他官员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