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赶紧作揖道歉:“是,我方才的话欠检点,你不要往心里去。”
“我也不是这种没肚量的人!”说完,看也不看她,抬脚就往前走。
宋今人苦笑一声,跟了上去。
拨开薄雾,除去蛛网,残破而又沉重的大门应声打开。
一股腐朽不已的气息撞击着大门掉落的木屑尘埃一轰而出,同时异响零星,“扑棱棱——”几只秃鹫擦着她们的头顶飞了出去。
门里漆黑一片,犹如饕餮巨口,深不见底,二人对视一眼,默契地从乾坤袋里掏出了避风烛,一同踏入其中。
混元大殿既深且广,虽是白天,却受不到丝毫光线的光临,好在避风烛很亮,此物可以照亮周围五丈方圆之地,风吹不灭,水侵不湿。
然而即便如此,依然能够感觉从远方传来的森森冷意,可见其内部空间之大。
既然是探查,自以小心为上,两人始终靠在一起,不断深入,先看这地方到底多少进深,是怎样的格局。
忽然,原本死气沉沉的空气中传来一阵踢踏声,向子曦起手拔剑,“铿”一声吓得黑暗中那物止步,宋今人按住她的手,摇摇头。
烛光内出现一个飞快的身影,像支箭射了过来,跳进了宋今人的怀抱。
不用说,正是涿衡。
“呼——吓我一跳。”向子曦把剑插了回去。
话音刚落,涿衡再次从宋今人怀里跳了出来,向着刚才出现的方向跑了过去。
很显然,这是在给她们引路。
两人加快脚步跟了上去,很快走到一处宽大的石阶前,顺着石阶往上走,就有一座巨大的供桌,供桌上摆着一个精致的铜香炉,虽历千年,依然在烛火照耀下发出淡淡金属的光泽。
涿衡就蹲在香案旁边,抬头朝上望着什么。
宋今人顺着它的视线,抬了抬避风烛,烛光往上,缓缓把一副丈余长,七八尺宽的画像逐渐照亮。
这是一副人像。
像中之人庄严肃穆,身披紫色道袍,腰悬一把长剑,仙气飘飘。
这是祭斋掌门——谢意蕻。
宋今人在宗史课上以及古史书籍上都见过这个人,画像虽不是同一张,而这张脸却不会变。
一见古贤,不禁肃然,本着一点崇敬先辈之意,她合掌而拜,心里默念:“娣子宋今人,冒昧打扰,先圣勿罪。”
她点燃了祭台上的油灯,灯光闪烁,微微发热。
“这下面是不是有东西?”向子曦眼尖,看出香炉边上有一道显眼的挪痕,宋今人和她搬动香炉,果然见到底下有一个兽形的机扩。
正当二人犹豫要不要下手的时候,涿衡已经将手掌按了下去,只见蓝光一闪,就听见台阶下方传来地砖摩擦移动的声音。
灯光一照,是个通往下层的隧道,向着黑暗无限延伸。
宋今人和向子曦跟着隧道的指引,层层往下。
密道幽深,有时笔直向前,有时旋转往下,越往下走,越是空旷,约一刻的时间过去,已经到了一个规模不小的山洞,预测要比混元殿还要大上不少。
空旷的山洞不断将二人的脚步声放大,耳边传来类似风吹过的声音,还有断断续续的滴水声,但是她们并没有发现出水的位置。
终于要接近底层,二人站住脚,往下射了一道光焰,光焰的照耀范围更大,她们看清楚了,这是一个大瓮形状的洞中之洞,极深,极宽,而在瓮底,是一方深不见底的寒潭,寒潭中零星露出几根尖锐粗大的铁桩。
“这是一处……水牢。”向子曦的语气中竟然有一丝颤抖。
“水牢?”
“就是……那种,你听说没有?”
“你说明白点。”
向子曦推了她一把,有些埋怨,但还是耐心解释,她深吸了一口气,才用极小的声音凑近了说:“我也是听我师母说的,千年前,道门门派之斗非常严重,侵略兼并,抓获了敌方的俘虏,要么拷问之后杀了,要么就往水牢里一扔,极尽折磨。”
“你看这地方修的那么隐秘,又是在祭斋混元殿底下,不是关押修士的水牢是什么?你闻到没有,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千年不散,可见其凶!”
说着说着,她自己把自己吓出几个激灵,忍不住轻轻跺了两下脚,想要驱散侵入身体的那股千年湿气。
宋今人也听得有些心里发毛。
并不是她和向子曦胆小,而是那确实是一段非常恐怖的历史。
出生在这个时代的修士,受神子圣训教化,有严密的公约制约,人人秉承天下道门为一家的宗旨,门内门外都是姐妹相称。
她们绝对很难想象,就在距今并不算太远的一千年前,还有一段“礼崩乐坏”的混杀时期。
那时是天下初定,神子陨落,她的圣训还未来得及普化万民,魔族虽被驱逐,大乱却未平息,门派之争,愈演愈烈,其手段更是惨绝人寰,是人间非常灰暗的一段时间。
这一段混乱持续有百年之久,太平会为安定天下,解决道门纷争,牺牲无数有识之士,才完全巩固秩序,完成神子遗志。
本来,这是修士不太愿意提起的一段历史,宋今人也只是偶尔听说过一段,如今亲眼所见,震撼之情,自然溢于言表。
“我师母说,九百年前诸门公约签订,道门战争结束以后,这些水牢、刑具以及很多见不得人的东西都已经付之一炬了,怎么这里还有一座漏网之鱼?”
宋今人沉吟片刻,幽幽道:“这只是我们今天看见的,不知道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还有多少这种‘漏网之鱼’呢。”
“别说了,吓死人了,我一想到这些就觉得自己不是生活在人间!”
“怕什么?”宋今人撇撇嘴:“我们是修士,死后都是魂飞魄散的,干干净净来,干干净净走,你还怕遇上鬼啊?”
宋今人想缓和一下气氛,不料向子曦却非常认真地转过了脸:“鬼或许是没有,但是吃人魂魄的兆魂,你听说过么?”
“愿闻其详。”
“三宗有本《黄宫北象录》,记载上古一种功法,炼人精魄,生啖人魂,久而即成恶灵兆魂,专以食人魂魄为生,为害四方。”
“上古至今,功法换代多少轮,还有流传?”
“谁又说得准。”
两人间或插一两句话,已经慢慢走到寒潭所在的平台。
千年的水牢,寒凛之气不容逼视,仅仅只是靠近,已经觉得心脏也被冰封似的,几乎停滞。
水潭之中,遍池都是或高或低生满倒刺的铁桩,有的还缠绕着人头粗细的铁链,铁链微微发红,让人不得不猜想,那是不是千年未褪的先辈血迹?
隐隐似乎从远方传来空灵的低语,或长或短,忽大忽小,让她额角突突直跳。
突然,幽深的谭水中发出一道蓝光,接着铁链拖动的声音混合着水声哗啦啦响了起来,水面一分,巨浪滔天而起,浪中一条浑身长着黑鳞的巨蟒蓄满力朝她们张开了血盆大口,冲了过来。
“吼——”比宋今人出手更快的是涿衡,一声怒吼,喝退巨蟒,漫天潭水如雨倾下。
宋今人倒退一步,待看清这怪物的样子,不由得心中猛然一跳。
这是上古灵兽——怊荒!
若说涿衡是凶兽的话,那么这头怊荒就是冥兽,是名副其实的黄泉之兽。
涿衡应该就是被它吸引着,跑到混元殿里来。
古籍记载,怊荒和涿衡曾经都是北地守护兽,跟随同一位先圣,看来,这是灵兽之间的感应起了作用。
再仔细看,那些束缚它的铁链居然是直接穿透了它的身体,刚才那一跳,无数条铁链已经绷直,即使涿衡不吼那么一声,对方估计也靠近不了她们,只会被重新拉入寒潭。
它是被镇压在这里的。
“被你说中了,子曦,看来一千年前,被抓来祭斋宗的那些修士,都是喂了这头妖兽!”
不料回答她的是极快的一声利剑出鞘声,“唰”的一下从背后刺来,宋今人没有防备,要完全躲过已经来不及,一侧身,“嗤——”腰上立刻被割破了一条血口。
“你——”
她抬头,看见向子曦的双眼是妖冶的血红。
——
秦溪萬扶着狼鄢之,两个血人歪歪斜斜往山里走去。
打得痛快,斗得酣畅,其结果是行踪暴露,必会引来道门人员追捕,为今之计,只能先躲入矛王坟,暂时掩藏踪迹。
又上一道坡,荆棘绊脚,秦溪萬一个踉跄,立身不稳,两人从坡上骨碌碌滚了下去。秦溪萬呕出一口血,转脸去看狼鄢之,才发现她并没有被这动静惊醒。
狼鄢之伤得很重,差不多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若不细探其气息,根本与死人无异。
她喘了两口气,开始就地给她包扎。
脱去狼鄢之的外衣,展露在外的肌肤几乎无一完好,刀枪剑戟之伤,累累交错的鞭痕,已经脱了痂,留下不忍直视的疤痕,但她似乎很珍惜这些疤似的,就是不舍得用术法褪去。
秦溪萬在她肚子上撒下一瓶又一瓶的金创药,然后缠上一圈圈的绷带,鲜血很快又将绷带染红,狼鄢之哼了一声睁开眼,露出一个轻蔑略带嘲讽的笑。
“溪萬……你还是舍不得杀我……”
“我是为了我妹妹!”
“真好……真羡慕你有妹妹,即使她根本没承认过你,但也好过我一个孤家寡人……”
“狼鄢之!”秦溪萬一把攥起她的头发,拎到面前,怒目而视:“你们这群出尔反尔的小人,不就是想我继续帮你们做事吗?”
“好!我承认,你赌赢了,但我会永远恨你!你给我记住,日后你若胆敢再伤害溪况,我一定会将你碎尸万段!!”
“好啊,我早就想死了,”狼鄢之抬手攀住她的肩头,“溪萬,让我死在你的手上,求你……”
秦溪萬忍不住“啪”地扇了她一掌:“疯子!”
“是,是,我是疯子……我是疯子……”
忽然,一支箭破空而来,秦溪萬带着狼鄢之往边上一滚,第二波灵箭紧随其后,秦溪萬抬手施法抵挡,然而她灵泉受损严重,护身罩被几支箭射穿,千钧一发之际,狼鄢之挺身一挡,箭镞从她的胸口扎入,贯背而出。
“噗——”狼鄢之吐出一口粘稠的黑血,整个人倒在秦溪萬的怀里。
“殷玉童!”秦溪萬向空中嘶吼了一声,扶住狼鄢之:“狼鄢之,清醒点,你现在不能死!”
一大群身着紫衣的修士四面八方围了过来,手持刀剑,严阵以待。
然后,中间一分,走出一名白衣少女,腰悬金刀,面容冰冷,正是金魁本宗掌门之女——殷玉童。
“秦溪萬,上回侥幸让你逃跑,今天你可没有那么好运了!”
“你难道只会使这种下三滥的招数?!殷玉童,你比起你娘简直差得远了,一想到金魁日后要落入你这种人手里,师母一定死不瞑目!”
“住嘴!你怎么还有脸提我姑姑!”殷玉童将她狠狠一瞪,眼里简直要喷出火来。
这个可恶的叛徒,杀了姑姑,叛出师门,成了魔修,还加入了臭名昭著的神宫派,帮那群妖不妖,魔不魔,人不人的东西在西北做下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这样人,有什么资格说她下三滥!
就算她是下三滥,也是为了对付她这个下九流!
“你若真在乎师母,在乎金魁,此刻不该来追我,而该见见崔梦如!”
“崔师姐早死在你手中,秦溪萬你休要胡言乱语!”
“是么?她不敢见你?”秦溪萬露出冷笑。
殷玉童动摇了,诘问:“你说的,是真的?”
如果崔师姐没死……那,那……
“你若不信,大可杀了我,由此,你也再也见不到她了,因为她绝了心要避开你!而这世上知道她还活着的人,只有我。”
“秦溪萬,你!”
忽然,狼鄢之又呕了一大口血,秦溪萬慌忙替她瞧伤,却见对方将手一挥:“不是……是她来了……”
殷玉童正为崔梦如一事失神,冷不丁后面有人一掌劈来,站在她身边的一名娣子率先反应过来,抬腿便踢,那人即应声落地。
“你干什么!”
几个娣子将那人围了起来,偷袭之人一击不成,怒吼一声,再次攻来,只见她双眼猩红,面目狰狞,犹如中蛊一般。
众人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很快,又有三三两两娣子失常,不分好坏,见人就砍,这一下大家都不敢靠在一起,握着法器警惕彼此。
殷玉童亦是愕然不已,但她自小大风大浪也见得惯了,很快清醒过来,见发狂的人不多,便发令组织:“拿下她们!”
得了号令,其余娣子一攻而上,但不知怎么的,这些失常娣子仿佛修为突然增长数倍,虽然只有五六人,但竟然与剩下的二十几名娣子打得有来有回,众人竟然奈何不了她们!
就在这时,秦溪萬跳进了战阵。
“师妹,掩护我,我知道怎么对付她们!”
“谁允许你喊我师妹!”殷玉童啐了她一口,却还是照她说的做了。
“列金罗法阵!”
此阵是以神行步混淆阵中之人视线,并将她们困在固定之处一时无法动弹,秦溪萬从缺口入阵,乘机飞快地在那些人额上画了几道符咒,紫光入体,犹被电击,那些人绷紧身子,然后全部软倒在地。
阵法解除,看着眼前狼藉一片,殷玉童愣愣地站着,满脸的不可思议。
“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溪萬一一指给她看:“这些都是鹰洞驻员,她们是被人控制了,才会出手伤人!看样子,一定是金魁阁发生异变了!”
“不好!”殷玉童大喊:“新祁师妹!”
上回抓捕秦溪萬,殷玉童和新祁大吵一架,不欢而散,新祁独自跟随金魁驻员行动,此刻岂不危险!
“玉童师妹,你若信得过我,我去金魁阁处理罪魁祸首。”
“混账东西!”殷玉童瞪着她,“你难道不跟我一起去救新祁!”
这个没良心的,亏新祁为了她,把她这个正牌师姐臭骂一通,知道她身陷险境,这个人居然心不慌,脸不红,还想着要跑!
秦溪萬扯出一个苦笑:“你信不过我,也在情理之中。”
说着,她将狼鄢之扶了过来。
“这个人,我押在师妹这里,她是神宫大长老,地位比我高,也比我更有审问价值,如果我一去不回,那么这个人是杀是剐,都随你便。”
不等殷玉童反驳,她立刻又说:“鹰洞娣子中的是神宫秘宗术,在座的,只有我有办法解,师妹,金魁阁我非去不可,不然时间一到,这些人还是会暴起伤人的。”
说完,将狼鄢之随手一丢,转身而去。
陡然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殷玉童嫌弃地将人一推。
几个娣子手忙脚乱扑过去把人接住。
殷玉童挤出人群,朝着秦溪萬追了两步:“你说的,是真的!梦如还活着!是真的吗?”
然而秦溪萬只是略顿一顿,终究没回应她,便御剑朝金魁阁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