啬夫意禁闭双眼,意想中的痛感没有传来,他缓缓睁眼,见自己一缕白发落在衣袍上。
公主颤声咬牙道:“你真当本宫是傻子吗?”
“你就那么想找死吗?”
江啬夫跪直道:“罪人偷窃和亲财物、拐卖无辜稚童、悖法用人、勾结匈奴,桩桩件件,死不足惜。”
“好,好得很!”公主拂袖,将剑掷在校尉旁边,剑落地的声响让人心头一滞。
“你给自己立了四大罪状,本宫就来好好地一条条地审你。”
公主坐回堂上铺开竹简,眼底一片清明:
“一则这传舍你最为熟悉不过,想要偷取财物不是易如反掌,何须冒险给所有人下药?”
啬夫苦笑,强撑着挺直的上身颓然弯下,他下颚轻动,话未出口就被公主截断:
“二则你还未回答本宫,活人祭需要那么多孩童吗?”
“剩下的孩童又哪去了?”
啬夫磕头:“罪人只负责提供给匈奴,至于为何需要那么多,罪人不知。”
“你不知?”公主指向瑟缩在一旁的少年“他知!”
“他才年满十三就在传舍做工,你拿不出新的传吏服,便给他旧制服饰,将他伪装成传吏,是与不是?”
“是。”
“好,你抬起头告诉本宫你在这传舍待了多少年。”
公主望向少年,少年仍不敢抬头,低声道:“从记事起就在这了。”
“可还有像你这样的人吗?”
“有。”
少年突然抬起头,眼底猩红,跪爬到啬夫身边,不住磕头哭喊道:“大人,我对不起您。”
啬夫紧闭双眼长长叹了口气,颓然地歪倒下去。
那少年胸腔剧烈地起伏着,他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鼻涕眼泪,似下定决心道:
“公主,是大人收留了我等无家可归之人,草民自幼被大人收养,若无大人,我等恐早已冻毙于荒野!”
“是大人教会草民习字,给草民蔽体之衣,果腹之食!是草民的再生父母啊!”
"那你先前为何指控他将稚童献给匈奴人,为何说他对你动辄打骂?再有一句谎话,本宫定不轻饶!"
公主猛拍桌子,竹简被震地发出声响,令众人心尖儿打了个哆嗦。
“是大人令草民这么说的...”
那少年爬向公主,使劲磕头,发出“咚咚”沉闷的声响,额头上似火苗蔓延开来,红了一片。
“草民不知大人为何捏造莫须有的罪名,可草民知道,大人他是一个顶顶好的人,他是大善士啊!”
“求公主开恩,饶了大人吧,他定是有苦衷的...”
"公主开恩...求公主开恩..."
破碎的声音在空中回响、飘荡。
“江啬夫,你是把本宫当傻子戏耍吗?”
公主揉了揉眉心,沈嫽奉上温好的茶,公主端过轻抿一口,将茶盏重重落在桌上,些许茶水溅了出来,洇透了竹简上的墨迹。
“请公主赐死。”啬夫脊背僵硬,舌尖抵住上颚,口中血腥味挥之不去,令他几欲作呕。
“你刻意领着本宫到外院二楼,让本宫察觉到‘平阶’的存在,又给众人下蒙汗药,即便本宫中药,第二日起来也能发现异常之处。在审问的过程中,你又三番五次地激怒本宫,你就那么想死吗?”
啬夫不语,老伯带着哭腔,嗓音沙哑道:
“大人,你就如实说了吧,公主有圣人之德,定会宽恕你的。”
啬夫眼泪垂落在鼻尖,滴落在地砖上,喉咙滚了又滚,终挤出一句话:
“下官有罪...下官罪孽滔天...”
公主放缓了声音:“你从头如实说,若你真有罪,本宫必依法处置,若有冤情,本宫也不会乱杀无辜。”
"是。"啬夫用手撑着身体,长出一口气道:
“朝廷对这不闻不问,俸禄发不下来是常有之事,十几年前,这儿雪连下了三个月,连树皮都被人给啃光了,甚至有人为了果腹吃起了沙土,他们...他们至死之时,腹部还是肿胀起来的,可脸却都凹陷下去了,身上被冻得流脓,没一块好肉。”
啬夫哽咽,用袖口抹了眼泪,长出一口气继续道:
“匈奴把控着西域,给西域诸国送去了冻干的牛羊,皮毛,却不准他们给汉人,这虽为边陲,可仍是有汉人的啊。”
“县令久等不到朝廷的援粮,却等来了匈奴人的主动示好,只要县令听命于匈奴人就能获得援助。”
“可那县令是个有骨气的,唾骂匈奴人,将家中存粮、柴火全部拿去救济灾民,自己..却活活饿死在家中。”
公主紧握扶手,呼吸仿若停滞。
啬夫回想起十几年前路有冻死骨的惨状,眼前一阵阵眩晕:
“一个小小县令,家中能有多少存粮?杯水车薪罢了!下官是个没骨气的贪生怕死之人,接受了匈奴人的恩惠。”
“他们让下官每年提供两位孩童给他们祭祀之用...”
"你答应了?"公主虽是疑问,可心底已经有了答案,只是不愿相信,此刻她多么希望听到否定的回答。
可事与愿违。
啬夫嘴唇惨白,毫无血色,他咽了口唾沫道:“是。”
跪在他旁边的少年一脸不可置信,缓缓转头望向啬夫,啬夫察觉到他的目光,不敢回应。
“不..不可能的。”少年犹如晴天霹雳:“大人您这么多年来养育的人不计其数,怎么可能是为了献给匈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