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莱沙很早就知道,自己和别人不太一样。
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有来时路,灵魂诞生于天国,血肉来自于父母,但是她没有,西莱沙没有一丝一毫关于“过去”的记忆。
她从一片陌生的森林之中睁开眼,在湖水之中看见自己的倒影时,便是如今这副二十多岁的青年模样。
那时的她带着一身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的伤,日轮佣兵团的成员捡到她的时候,她后背的伤口一直在流血。阿里亚为了救她几乎用光了所有人身上的草药,以至于队伍不得不暂停行动,去最近的镇上补充物资。
西莱沙的第二段记忆便来自于日轮佣兵团。
队伍里的弓箭手萨诺总是说阿里亚在森林里捡到了一个银发精灵,西莱沙无处可去,而佣兵团中有许多和她一样无处可去的人。
亚斯提帝国当今的国王在还是王储的时候摒弃旧教改信新教,并以和平的名义遣散了教会的圣骑士团,这些圣骑士便是日轮的前身。而这些人尽管名为佣兵,实际上很少去参与到本国或是别国的战争里,他们更像是荒野猎人或是寻宝者,用冒险途中收获的秘宝换取丰厚的报酬。
直到在一次探索废墟的行动中,他们遇见了来自地狱的黑龙,日轮佣兵团除了西莱沙之外的十九个成员全部死于炎龙吐息。
“我不明白……人间怎么会有黑龙……”西莱沙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仿佛这样便能挡住曾经惨烈的画面,“我记得所有人的声音和样貌,明明前一天还约好一起去打猎,为什么……为什么他们都死了,我却能活下来?”
罗萨沉默了,胸前的某一处感同身受似的疼了起来。
“在我的故乡,不会像这里的人这样为死者立碑,因为活人就是死者的墓碑。”他不知该如何安慰她,于是用肯定的语气轻声说:“只要你还活着,日轮佣兵团就始终存在。”
“我喜欢这种说法。”西莱沙想起那柄被自己放在阁楼上的铁剑,“我不会忘记他们,我想为他们写一本传记。”
“好啊。”罗萨笑了起来,“我可以做第一个读者吗?”
“先回家吧,没想到居然在外面耽搁了这么久。”西莱沙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有点难为情,“这样算是完成悬赏了吧?虽说没办法向老迪欧先生证明……真的一点灰烬都没留下吗?”
“这不是火。”罗萨示意她看自己掌心悬浮着的蓝色方块,像是冰块一样晶莹剔透十分漂亮,“这是空间。”
“压缩空间行成的利刃是吧?”西莱沙没敢伸手去拨弄,“能瞬间杀死尸鬼,你很厉害。”
罗萨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你有没有怀疑过,我其实不是人类?”
“有。”西莱沙点了点头,又飞快地补充了一句,“但我不能像那些骂我是女巫的人那样,非要把毫无证据的事当真。”
顿了顿,她又说,“你还记得刚刚在酒馆遇见的那个粉衣服女歌手吗?”
罗萨很快便反应过来,“你知道她是沼泽女妖?”
“当然。”西莱沙一耸肩,“她既没有碍着谁的事,也没有触犯这里的法律,我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把她怎么样。”
“我无法理解。”罗萨犹豫着开口,“我一直以为不同的种族生来就是敌人,就算眼下没有厮杀到一起,也绝不会有和平相处的可能。”
“你多大年纪了?老牧师都没有你这么保守。”西莱沙不禁翻了个白眼,“醒醒吧,蒸汽铁轨都铺到隔壁的奈蓝城了,你的想法怎么还停留在中世纪?”
不知怎的,罗萨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有过人曾对他说,人间是一个秩序松散的地方。
和几乎等同于规则本身的天堂不一样,和如今在弱肉强食中堆出一条微弱秩序的地狱也不一样。那个人带他行走在对于魔族来说十分陌生的世界,耐心地教他如何混入人群之中生活,也教他对人类这一渺小而坚韧的种族产生敬畏。
那人非要给魔鬼披上一张人皮,他便一直将这张人皮披到如今。
“罗萨。”西莱沙有些不自在地绞着手指,“我觉得两个人想成为朋友就不能互相猜忌,我为我之前的行为道歉。”
“我确实可疑,不是吗?”
“那我也不该在你没有做出任何对我不利的事之前怀疑你。”西莱沙认真地说,“作为补偿,我明天给你做红酒炖鸡怎么样?”
两人一起回到灰铅笔时夜色几乎已经走到尽头,西莱沙简单洗漱过之后便回房间休息了,罗萨却毫无睡意,他拖着一把椅子坐到客厅的窗边,月光宛如某种冰冷而致命的金属,在他身上渡了薄薄的一层银色。
“失去记忆会让人连性格都产生变化吗?”他忽然问道。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回答他的是一个坐在窗台上的小男孩,他看起来只有人类七八岁小孩那么大,火红色卷发,金色的瞳孔在暗处微微发光,“您来人间之前,曾经去雾塔见过谢尔菲特是不是?”
罗萨做了一个一个极微小的动作,只有熟悉他的人才能意识到这是在表示不悦。
“我同您一样不喜欢这位隐居在雾塔之中的智者,她自从继承了谢尔菲特家族历代家主的全部记忆之后,同撒旦大人疏远了很多。”小男孩认真地说。他的坐姿实在是太过中规中矩,反倒给人一种学生在回答老师问题的错觉。“您觉得继承先祖记忆之前的她和之后的她,看起来还像是同一个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