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瞻长大了许多。一个颀长清秀,眼神略带陌生的沉默少年。两年不见,身量竟赶得上父亲。
殷绍犹疑着伸手,拍拍他肩头。父子重逢的场景他设想过许多次,却无论如何也料不到会在这么个当口,这么个情形。当父亲的欲问家中事而情怯,做儿子的欲说别后事而语迟,两边皆不自在,忽然有人推门而入。
见是阿女,殷绍蹙眉道:“怀之,要先叩门。怎生规矩也不懂。”
怀之淡淡道:“阿姊醒了。”
殷绍第一反应是托病不见。然后意识到那是他侄女,不是他同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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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徘徊许久,殷绍终于举起手,深吸一口气,叩门。
屋内,殷聿如已穿戴整齐,正襟危坐案前。暌违二载,他竟不知她何时已整个挣脱了弱不禁风的少女情态,如猗猗修竹般彻底拔节舒展起来。摧折辛苦,眉间仍不减清隽秀逸,唇角反愈显坚毅无畏。
过去未曾显现的光华,淡淡笼罩了她。
殷绍勉强道:“侄女,你先好生休养,我们改日再……”
侄女仰面问:
“叔父何时擢升的光禄大夫?”
殷绍心头一紧,情知这一节必逃不过,酝酿片刻,抬袖拭泪道:
“侄女,你如今长大了,叔父也不瞒你。你也知……也知从前叔父空有一身才华,只因出身寒微就沉沦下潦,眼睁睁看着世胄蹑高位、奸佞掌朝纲……常言道贤臣择主而事,良禽择木而栖,叔父这是、这是——”
聿如静静道:“叔父说这些做什么。你对隋主动了心,我对隋人动了心,我们都是大逆不道。”
殷绍嘴角抽搐了一下。良好的幽默感让他想哈哈大笑,震惊让他笑不出来。这是他那个温文尔雅的侄女说出来的话?
她似乎不甚在意他的反应,自顾沉思着,又问:“叔父可知他们审得如何了?”
话题转开,殷绍松了一口气:“数罪并论,总还要好几天。”
“叔父向他们说明了吗?我的身份……我们来隋的缘由?”
叔父抬袖擦了擦汗:“说了。”
她轻声道:“我既非细作,孟寥也应无罪了,如何还审这样久?”
“他不止这一项罪责,即论顶撞刺史、干扰审讯,也够他……”往门外觑一眼,又抚慰道:
“侄女,是叔父对不住你,没能护你周全。可你也不用担心他。他一个男子,况又是他们自己人,总不至于受这般磋磨。”
她惨然一笑:“他是隋人,当真能护得了他吗?我阿父当初……也是我们自己人啊。”
念及已逝的兄长,殷绍真的晃了一晃,怃然撑住门框:“叔父明白你的意思。眼下你先养好身子,能做的,叔父自会替他转圜。”
叔父出得门来,正思量如何开口,只听咚的一声重重钝响,随后传来惊天痛呼并怒骂之声。
匆忙从刺史房间退出的杂役端着茶盘急奔下楼,只听得下边客堂里又一阵怒斥。刚骂完杂役的店舍主忙不迭奔上楼,一路高声道:
“刺史大人!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竖耳细听,才知原来刺史方要出门,一个不留神被脚底下的冰滑了一跤,重重跌在几颗铁蒺藜上,登时皮肉开绽。
叔父不欲逢彼之怒,转头要进屋,正遇见闻声来查看的长史。踌躇片刻,虽知不是提这事的时候,但这几日见长史处事练达,倒不妨听听他的意见。
震天的呵斥声里,长史摆摆手,惜字如金道:“不要插手。不便插手。”
叔父以手掩口,更低声道:“这个孟寥,总归是因了舍侄女才……既未曾通敌,但求个从轻发落罢。”
那边刺史大人震得人心颤的骂声声调愈加激烈,长史略抬了抬手,仿佛想掩上耳朵,好在及时抑制住,只平平道:
“他是贺知颐的人。果真清白,贺将军自会保他。况此案牵连重大。”
长史审慎地先告辞了。
殷绍独自踅回房间门口,在无人处思忖了片刻。自己本与此案毫无关联,洛阳刺史又是个有名的躁狂性子,何必去惹。眼下,亲人重逢的激动已渐渐退去,冷静想想,那孟寥不过洛阳某位开府仪同三司的一介僚属,即使有恩于侄女,仿佛也还不值得为了他牵连自家。
正斟酌,阿女从身边经过。他叫住:“阿怀!”
怀之旋身,黑白分明的眼睛直视着父亲。
“阿怀去哪里?回来。那边正乱着!”
她冷冷勾起嘴角:“那铁蒺藜是我的。”
殷绍遽然环视左右,幸而没人,低声喝道:“勿妄言!你好端端到人家门口耍那东西做甚么!”
怀之漠然望向他身后:“他活该。他伤我阿姊。”
殷绍仿佛一个霹雳打到头上,一把推开就近的房间,关了门颤声道:“你这是要害死为父,你道那是谁!那是洛阳刺史!”
屋里的瞻之不知所措地站起身。
怀之也比两年前长高了许多,已经及笄的少女,双眸凛冽,长发漆黑:
“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牵连不到你的,阿父!”伸手去便开门。殷绍既急且怒,痛心疾首道:
“你给我站住!”
走廊上。店舍主好容易从震怒的刺史那里暂时脱身,又震惊地路过摔杯的光禄大夫门口。
“你们一个个如今这是要做什么!还嫌不够乱吗!”
店舍主心有戚戚地快步走开。
屋内,瞻之拦在盛怒的父亲和妹妹中间,无言只见千山暮色里,纷纷扬扬的飞雪正织成一张纯白细密的罗网,笼罩着世间。
州府地牢。孟寥刚扛过又一轮审讯,被拖回囚室。他倒在地上,发梢滴着水珠,已半失去知觉,一阵阵抽搐。
他嘴角仍莞尔。
洛城客舍,聿如倚在床头,静静望着窗外。雪花越阡陌,度平原,向她来时路,直到大江边。飘落寒江里,霎时间踪消迹灭。此时此夜,长江南北,陈祯明二年,隋开皇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