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一愣,长声大笑道:“好啊,终于说真心话了。”钳着她的手腕穿过大雪纷纷的院子,一脚踢开堂屋的门,把聿如拖到父母灵位前:
“他不过教你识了几个字,承你记他的情到如今!你好好看看,这才是你的亲生父亲,这才是生你养你的人,被他害死的人!是我亲眼看到阿父头破血流……”他握着她的手按到自己额前:“那血就溅在这里……当时在场的人是我!”
聿如手腕被他握住,俯着身子张口喘息,大颗的泪砸到砖地上。阿兄也泪流满面,一把丢开她,背过身,双拳紧握。
怀之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眼中盈满仇恨。她自小流落街头,比聿如更清楚那句话是多恶劣的侮辱。聿如只怕他俩又要打起来,忙将怀之护到自己身后。阿兄微侧过脸道:“你让她说。”
怀之被阿姊紧紧揽着,激愤道:“我没有什么要和你说的。我只恨不得你去——”最后一个字被惊惶的阿姊掩住。
阿兄慢慢在她俩面前蹲下来:“恨不得我去死?”他拿眼睛盯着怀之:“你不知道我已经是个死过的人?陪我阿父一起死的啊。可你呢?”
聿如惊叫一声,双手掣住他迎面赶来的手,对怀之喊道:“快走!”怀之倔劲上来,便是不走,翻身坐起反而去掐他脖子。聿如竭力挡在两人中间,让他俩别打了,可他俩根本不顾她,怀之一掌挠到他脸上,他一拳挥向她的头,中途被聿如挡了一下,正中心口。阿兄气昏了头,还要绕过她再去揪起怀之,聿如重重一把推开他,厉声喝道:“殷言若!”
阿兄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的亲妹妹:“你叫我什么?”
她胸膛起伏着,眼中盈泪。殷言若钳着阿妹柔弱的双肩,痉挛地睁着眼睛,很轻道:“你叫我什么,殷聿如?你是不是以为我不会教训你?”声调逐渐拔高:“你知不知道我和阿父在狱中遭受过什么!”
她没有回答,在他双手的钳制中忽然身子一倾,抬手扶住心口。殷言若皱眉道:“别装——”怀之愤怒道:“你打到她了!”
殷言若才觉不好,立刻抱起阿妹,惊见她嘴唇发白,颤声道:“好了好了,不闹了,你别动气。”
瞻之闻声哭着赶来,顾不得怕阿兄,抽泣着依偎在阿姊身旁。要是阿姊再出点什么事,他的未来一片黑暗。
一时屋里分外安静。一墙之隔,无忧无虑的孩童笑闹追逐着。那也曾是他们的童年。更遥远的地方,开始响起此起彼伏的爆竹。他们侧耳听着,才想起今年竟忘记买爆竹了。未当过家的人第一次当家,不成样子。
不知过了多久,榻上的乞丐动了动,缓缓睁开眼,支撑着跪倒地上,磕头道:“多谢公子、娘子相救,大恩大德,永世难报。”
兄弟姐妹四人都愣了一下。方才一折腾,都忘了屋里还有一个人。想到当着外人的面闹成那个样子,谁都面上不自在。
聿如慢慢顺过气来。殷言若坐回榻上,率先打破沉默:
“你从前是什么人家,怎么流落至此?”
聿如微微蹙眉。乞丐却不以为意,平静道,原是长江边的村民,只因连年歉收,赋敛又重,村人没有了活路,以至相约为匪为盗。他不愿意干,却偶然又撞见密谋,所以惧祸逃离家乡。孰料乞丐也当不下去,这夜实在走不动,倒在贵府门口,多有得罪。
殷言若双手放在膝上,阴郁道:“你倒是个善人。可惜这世上,好人没活路。你看我阿父,天地间一等一的好男儿,落得如此结局。我们家这个景况,你也看到了,吃不起饭,也养不起仆从。你好了,明日就走吧。”
那乞丐撑着地站起来,道:“公子、娘子今夜救了我,已是似海恩情,日后必当结草衔环,报答恩人。我已好了,这就走。”
聿如低声道:“也不急在这一时。这样大雪,出了门能去哪里?”
那乞丐垂着眼,又特地向她磕了个头,仍往门口走。殷言若打量着这人尽力挺直脊背的背影,忽然道:
“你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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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初五,阿兄便出发去了樊口驻地。带着那个乞丐。
“此等脾性之人,除了投军,也无去处。总不能教饿死路边。”
聿如应了一声。殷言若一手扶住她肩,低声问:“心口还痛不痛?”
深吸气时还疼,她不愿多说,只答:“不痛了。”阿兄抬起手,仿佛想抚她的发,又放下。“别记恨我。”
她克制住弥漫胸腔间的悲意,勉强伸手替他正了正衣襟,轻声道:“路上小心。”
“我知道。”他答。于是他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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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兄走后,三姊娣自个儿过起日子。虽然阿姊眉间总还笼着挥之不去的愁绪,但阿兄离家后的这些天,他们总体上还算过得平静,甚至比他在时能松一口气。
这日,聿如坐在小院的油桐树下做活计,怀之趴在草地上检阅她小荷包里一堆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阿瞻在屋里当窗抄书。初春远山融融,流云霭霭,聿如针线活儿做得累了,常仰起脸看看树。它的年纪和她一般大,冬天过去,枝头新绿已萌。
几步之遥,那从没有人叩过的门环忽然响了一声,又一声。
聿如下意识以为是阿兄回来了。可阿兄不会这样敲门。瞻之从屋里跑出来。三人对视一眼。那来人并不吱声,却没有停下叩门的意思。只是不急不缓地,等一会儿,叩两下。
聿如放下绣绷,行近门边,高声问:“什么人?”只听门外答:“是殷著作家吗?殷著作让我们来传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