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子,你阿父在等你呢,你倒斋什么戒!”
聿如尽力镇定道:“不是小公子,是大公子,我们要等大公子一同启程。”
门外沉默,像谁在忍笑。
“大公子不是几天前走了吗?怎么又在家里?”
三人只觉脊背发凉,怀之忽然一指道:“梯子!”姊弟俩一抬头,悚然只见墙头不知何时露出一截竹梯。下一刻,一个戴着斗笠的人出现在竹梯顶上,正冲他们咧嘴。
大白天的,邻家阿囡只见三辆盖着稻草的板车沉甸甸地驶离了巷口。最末一个拉车的人路过身旁,还朝她龇牙一笑,眼里却全无笑意。
阿囡吓得哭着跑进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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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回建康当天已过了晦日,殷言若脸色铁青,一路撞倒了好几个小摊,章弘跟在后面一路扶起赔礼。待得终于奔到家门口,只见大门敞着,屋内被翻得一塌糊涂,已是人去院空。殷言若敲遍了邻居的门,听闻有个拉板车的人把阿囡惊得啼哭了一夜,喃喃道:
“板车,车辙印……找车辙印!”
车辙印断断续续,一路线索断了数回,所幸殷言若也是军中锻炼出来的,这日夜半更深,终于追踪到了长江边泊着一艘船上。
船舱里一灯如豆,将两个人影投在板壁上。章弘低声道:“是他们。”
两个落寞的水匪正就着一小碟咸菜喝闷酒,冷不防被人劈手碎了酒碗,一个被一脚踹倒,另一个被反剪双臂按在地上,耳边但闻一声暴喝:
“人呢?”
此人便是墙头的那个水匪,疼得龇牙咧嘴:“什……什么人?”
“你们绑来的那个娘子!”
水匪大着舌头:“娘……娘子?”臂上又一阵剧痛。殷言若厉声道:“那个殷家的娘子!还有两个孩子,在哪!”
水匪暗中叫苦,结结巴巴道:“她刚……刚走了。”
殷言若喝问道:
“走哪去?”
“北……北边……”
“哪个北边?!”
“江……江那边。”
殷言若加大了力度:“还敢胡吣!”水匪求饶道:“公子,公子饶小的,真不敢胡说,是过江去了,不信、不信你问他……”
疼得蜷起身子的那个艰难道:“真的……过江去了,说去……去找她叔父……”
殷言若愣住了。半晌,将人一扔,大步走出船来,只见暗夜里无星无月,江水滔滔,江对岸一片苍茫,哪里还见得到阿妹身影?
章弘蹙眉道:“你们老大呢?”他记得那些水匪绝不止这两个,尤其水匪老大,他的印象就极为深刻,怎么却不在此处?
“老大追……追他们去了,公子饶命,我们上有老下有小……”
殷言若已摇摇晃晃走了。他昼夜兼程赶了几百里路,又马不停蹄寻了一天,终于在此刻被抽掉了所有力气。章弘匆匆跟出船来:“娘子他们……”
他喃喃道:
“她还是要去找那个混帐……”
章弘见他走得毫无方向,第一次多了几句话:“公子累了几天,还是回家歇一晚,明日再找——”
殷言若猝然收步,垂着头,声音冰冷:“别再提他们。”
章弘立时缄口。江涛声里,殷言若跌跌撞撞,一个人走向黑暗的深处:
“别让我再看到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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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幽微,照着被翻乱的衣箱、书架。一双素手拾起地上散落的书卷,拂去灰尘,一一复归原位。
他们还没有走,却也是在家的最后一晚了。那水匪老大果然不久便回过味来,后悔放了他们,带着三个手下划着小船匆匆追向对岸。
姊娣三人方从藏身的矮树从里出来。月黑之夜是最好的掩护。怀之眼睛最锐利,回家的一路上,但凡远远看到人影,他们便掩身道旁,怎么也想不到,就这样和阿兄彼此错过。
回了家,心还怦怦跳。这一天过得像场梦。
鸡叫第三遍时,三人才堪堪整理完屋子,收拾好各自的包袱。瞻之怀之困得和衣倒在榻上睡着了。聿如还不能睡,移近烛台,搬过一个布料精细的包袱。
老大意气上头时,将那信使的包袱连同那三匪从他们家搜刮的财物一并赠还给他们,以充渡江寻亲的路资。
聿如解开包袱,但见有三贯铜钱,一套男子的换洗衣裳,以及三张过所。第一张是瞻之的,第二张是怀之的。第三张属于一个陌生的人,叫薛衡,廿四岁。梁县青槐坞人。那个未曾谋面的信使。
她只要这些过所。
聿如揭开案上的小瓷罐,取雌黄粉末调了糊糊,悯然对着这个名字,蘸着雌黄粉糊一笔抹下。
叔父没有给她准备过所,但她必须跟着上路。叫薛衡的人下落不明,多半已被那些水匪害了。为今之计,只有先去这个青槐坞,也许叔父就在那里,虽然她不知叔父怎么会在这么个陌生的地方。他真的投隋了吗?数月以来,家中天翻地覆,他远在北朝,究竟知不知情?
聿如起身,轻轻开门,走到院子里。小院浸在晨曦初露前最后的夜色里,在祯明元年的早春天,至多半个时辰后,他们就要离开家。她走到油桐树下,摸了摸它细腻微凉的纹路,仰首望向冒出嫩芽的树冠。年年四月,白瓣绯蕊的花朵,会从枝头簌簌地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