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刻,江北广陵隋军营地。营帐蓦地被掀开,灌进一阵寒风,紧接着出现的年轻面庞却一脸兴奋:“快起来!快起来!那边抓到了几个烧粮草的陈人奸细!”
帐中诸人大惊坐起:“烧什么?!”
“嗨,没烧成!——去看看吧,他们可有意思。”
“烧粮草的,那还能有意思?”
“不是说烧粮草,你知他们原来是做什么的?水匪!劫了一家姊娣三个要去卖钱,人都被绑上了船,只没给他们堵住嘴,反被灌了一肚子迷魂汤,稀里糊涂把人给放了。放了又后悔,跟着追过江,哪还找得到!不甘心空着手回去,还念着那娘子说‘人生在世要做英雄’,竟就来烧我们的粮草,还好发现得早……嗨,别睡了,那边有个小水匪,讲得比我还有趣。”
士兵们挥挥手,复又倒下:“别闹了阿观,天明了我们且忙操练呢。你找孟寥去。”
“我找过了啊,他还在和老赵他们交接军务……”
帐里已响起轻轻的鼾声。阿观挠挠头,放下帐帘,自去了。
营帐中间的空地,四个水匪被捆在系马桩上。那个小隋兵坐在水匪小弟旁边,两人已唧唧哝哝地说了半宿的话。
这时一个说:“你也跟我讲讲你们家乡的事吧。”一个沉默了一会儿,道:“把我放开再说吧,难受得很。”
阿观为难道:“恐怕不行。我放开你们,我该被绑上去了。你知道烧粮草是多重的罪吗?”
水匪小弟气道:“又不曾真烧了!你们不也来烧过我们的!”
“我们什么时候烧过?”
……
两个小年轻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另两个中年水匪垂着头,不知睡着与否。水匪老大两道浓眉底下的鹰眼放出精光,捆在身后的手在地上慢慢摸索,找寻边缘锋利的石片。
从这个位置望得见黎明的大江。江水缓缓流动着,在江岸,青草仍挣扎着从砂石间钻出来,总要用活泼泼的嫩绿一寸一寸更新冬日灰黄的大地。尽管赋敛、徭役和饥饿的重压压得土地上劳作的人直不起身,每到春天,人们却总还有一种一切都能改变和重新开始的感觉。
就是这春天的感觉骗了他。让他以为真像那娘子所说,自己红光罩顶,紫雾遮身,是个不世之英雄。
她的目光毫不躲闪,她的神情那么笃定,不含丝毫他能敏锐识别的奉承或逢迎,却像神女在倾吐一个即将昭告天下的预言。
他信了她。那晚江上,风里的水腥气也隐隐含着令人激动的气息,仿佛这一生的事业便从此刻正式开启,所经受的压迫与挣扎都将从今夜全部推翻,是天意让他在这艘小船上遇见了他们。于是他热血上头地放了那三姊娣,作为英雄事业的第一桩义举,作为与过去庸庸碌碌生涯的彻底断绝。
水匪老大苦笑,冷笑,忽而仰天长笑。一支长矛立刻戳来,看守的士兵喝道:“笑什么?”
身旁困得头一栽一栽的小弟顿时惊醒,连同那抱着长戈睡着的小隋兵。阿观懵懵坐起来:“天亮了?”
不远处的营帐里传来一阵骤然松快的笑声。有人披帷而出,在清晨新鲜凛冽的空气里舒展着肩臂,回首朝里边笑道:“好,这就妥了。我还带队操练,不能送了,后会有期!”
跟着又一人出来,笑道:“不错,不错,洛阳虽不比大兴,百年前也辉煌过的。”
跟着又一人道:“什么叫‘百年前’,好赖如今也是通都大邑,强过你我天天跟这江边吹冷风!”
前一人笑道:“我怎么就没个那么好的阿父,真是人生富贵有命,穷通有别——”
“嘿,那可是人家阿父拿命换来的庇荫,你可别咒起你老子来了!”
三人说说笑笑,俱走远了。阿观揉着眼睛:“阿寥怎么还没出来?”
帐里前程万里,帐外英雄末路。水匪老大又冷笑了一声。
阿观站起来,拍打拍打身上尘土,对小水匪道:“我先去找我兄弟,你等等我,还没说完呢。”
帐内只余两人。一个青年将官背对着门口,正低头整理几案上的簿籍。一个老兵坐在他面前,抚须道:“是好事,是好事。贺将军调你去洛阳,又解了军户,你阿父泉下有知,也会欣慰。”
阿观待要叫他,又不好意思的。只听老赵和蔼道:
“……你去了洛阳,就在那里扎下根来,不要回来了。回来做什么?哪个都不在了,这里又没牵挂。到了那里,让贺将军给你安排一个好职位,贺将军欠了你阿父那么重的情,这等小事,你跟他说,他会给你办。可你自己要提!你不提,哪个管你?……”
阿观再等不住,大喊道:“吃早饭了!”
青年蓦然回首,眉宇间神色一亮,如释重负地快步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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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别听老赵说的,这里还有我呢。要回来看我。”
孟寥温言答:“好。”
两人排队领了朝食,找个角落坐下来。阿观低落道:“你走了,我和谁说话去。他们都嫌我话多。其实昨天抓的那个小水匪,他话比我还多。昨晚你不在,我和他聊了好久,心里才畅快。他才十六,比我还小两岁,见识过的却比我多多了。——阿寥你说奇怪不奇怪,他是陈人,我是隋人,可我听得懂他的话,他也听得懂我的。”
“有什么奇怪的,都是汉人。”
阿观掰着饼,出神道:“不知道他吃了没有。”
孟寥看看他,复又自己吃饭。他时常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小阿观的话。好在阿观从不需要他句句回应,只要听着就好了。
正吃着,只听后面有人吆喝道:“船到江心了!”几个士兵立刻放下碗筷过去。阿观回过神,引颈而望:“什么船?”
孟寥并未抬头:“陈人的商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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瞻之正在船上吐得七荤八素。聿如讨了一碗水给他压压,阿瞻喝水也吐,病恹恹的小狗一样,掉两颗小眼泪道:“阿姊,想回家。”
怀之也面色不好。她纳闷自己竟和瞻之那个小公子哥儿一样会晕船。聿如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背,怀之趴在阿姊肩头,看见后面几条很旧的船系成一串,嘟囔道:
“那些船又没有运人,又没有运东西,为什么也来?”
聿如回首看了看,也不明白。旁边的船工小伙子道:“那就是和隋人交易的船。”
“那么破的船,他们怎么也要?”
小伙子笑道:“他们难道有汗血宝马来跟我们换?老马换破船,谁也不亏。”
聿如迟疑道:“船是守战之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