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怕隋人会用这船打过来?娘子且放心,这种破船要打仗,没到江心就沉了。何况隋人哪有功夫来打我们,他们且头疼北边突厥呢。听说,有人带兵想去投了隋,隋主都不敢答应。为什么?他也怕得罪我们。否则南北夹攻,有他好果子吃。”
瞻之抬起头。他们想到了同一个亲人。心头像是轻松了些,片刻后却似更沉重了。
怀之有一搭没一搭地支起眼皮。水波荡漾着,来时的江岸,渐渐远了。
.
二人用毕早饭回来时,只见一圈人围在系马桩前。阿观拨开人群挤进去,却是与孟寥同帐的那几个,正笑道:“小的也讲得够了,不如老大给咱说说?”
水匪老大凤眼一睁,怒道:“要杀便杀,废什么话!”
另一人笑道:“这位好汉,看你也不像耳根软的,怎么就被一个小娘子几句话哄了,难不成是应了‘英雄难过美人关’?”
小水匪奋力替老大争辩道:“我们老大连那娘子长什么模样都没正眼看,分明是……是可怜他们弱女孤儿才——”
“哟,瞧不出倒是个怜香惜玉的主儿!”
水匪老大横他一眼,懒得应。那人又调侃道:“那小娘子是哪家千金,赶明儿过江去,我们替你说合说合?”
众士兵哄堂大笑。老大怒起啐道:
“你们也要过江,下辈子吧!”
“哦,你们来得,我们去不得?你们的船还要来了呢,看那边,想不想回去?”
水匪小弟闻言眼里放出光来,兴奋道:“有人来接我们了?老大,有人来接我们了!”
阿观不忍道:“你逗他做什么——”
“不是你昨晚让我们过来的!怎么,他们来烧我们的粮草,还要当座上客?”
阿观满脸通红,头一回说不出话。水匪小弟见老大不理他,向众士兵哀求道:“我们不烧粮草,我们是过路的!”
那士兵踹了他一脚:“拿火石过路到粮草堆里,你蒙谁呢!”
阿观看上去快哭了。孟寥按按他肩膀,对那人道:“有话说话,别动粗。”
那人好像才发现他在这儿,回身向水匪们笑道:
“听见没有?孟校尉不让我动你。他阿父当年还跟你们打过仗呢,渊源不浅不是?人家如今要到洛阳高就了,要不你们再求求他,让他也带你们去见见世面?”
阿观气得拉孟寥道:“我们走。”孟寥纹丝不动。那水匪老大抬起眼,上下打量了他一道,冷笑道:
“原来是你。你老子手上攥了我们陈人多少性命换的功勋,送你高就?”
场上一时人人屏息。
“开皇元年,陈将萧摩诃进攻江北,我父兄都捐躯在战场上。没有人想要这种功勋。”
青年校尉连声音也未抬高一点。周围一片安静。
“你手上,又有多少你们自己人的性命,来供养这副肮脏躯壳?”
老大一时语噎,待到明白他在说什么,破口大骂道:“呸!”
阿观听那水匪老大气得词穷,心中大畅,还想再乘胜替阿寥讨个公道,却听那老大一声怒吼,猝不及防扑向孟寥。下一刻就被他反身牢牢按在地上,那手不知何时已从绳结中脱出,兀自如虬木般直伸着。
阿观惊魂未定,水匪老大被按得紧贴着地,扭曲了脸,一阵大笑:
“乌合之众!宵小之徒!要不是你们虚张声势害我们误了农时,要不是你们派奸细烧光了我们的粮食,谁生来就做这种营生!”
孟寥闻言一愣,不觉手下略松。那水匪老大抬起脸,喘吁恨道:“你们一场一场地烧啊……我们新盖了粮仓,你们又来!我这几个兄弟,卖儿女的卖儿女,家人饿死的饿死,这个小兄弟,他老子要卖了他阿娘,他拿刀去捅牙人……是我救了他!”
阿观打个寒颤,喉咙一窒。小水匪神情可怕,半张着嘴,不住哆嗦,两个中年水匪仍垂着头,神情木然。
“……这些兄弟愿意跟着我,我就要让他们吃饱饭,让他们活着!上天要把那三个人送我手上,这是他们的命!还能怪我欺到他家门?!我手上几条自己人的性命?……你们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你们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在场众士兵一时寂寂。
孟寥将人一撂,一言不发地走出围观的人群。阿观担忧地看了看神情仍然可怕的小水匪,犹疑片刻,还是跟上了他。
.
青草浸在水边。江天倾斜处,江岸一片茸茸的绿。南朝来的船泊在江边,士兵们牵马的牵马,登记的登记,平静而有序,全然不知营中情景。
“等等!你们船还怎么载了人来?”
船主忙道:“搭了几个散客嘛。正经人家,来投亲的。”
“过所,登记。”
瞻之怀之晕得小脸苍白,紧紧揪着阿姊的衣角,摇摇晃晃地找到那戍守的小兵。聿如递过三张过所,攥紧了冰凉的手指。
孟寥从她背后大步走过,阿观紧跟着。小兵认真读着过所,又抬头认真比对面前的娘子。
那两人一直很快地走到江边,仿佛被一股怒气催迫着,靴尖踢起一颗石子,用力朝远处抛去。
一石激起千层浪。激起千层细微的,小小的浪花。每一朵小浪花荡起一圈小小的涟漪,涟漪们随波逐流,很快平复于不舍昼夜的水波。
江水缓缓地流着。
小兵把过所还给他们。聿如舒了口气,小心收好了,一手牵过一个。
怀之还不住回头看。聿如小声问:怎么了?
“没事。”怀之背起她的小包袱。“我以为他们在打水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