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尉还是不要再妨碍公务了。”
亭外暮色四合,四野蛩鸣。今日的奔波堪堪告一段落,李方边就着冷水咽冷透的胡饼,边面无表情道。
他昨夜别的没听清,这句话学得最快。
“押犯人自古都这么押过来的,不然叫什么押解?这才哪到哪。等真判了流放才叫有苦头吃,校尉还陪她去流放不成。——弟妹弟妹,她照顾弟妹又怎的,才两个弟妹就要造一回假,我家七八个兄弟姊妹,我还得流放三趟了?”
老捕快王义虚握着拳咳了咳,打断李方竹筒倒豆子一般的牢骚:
“校尉好心肠,只是有苦衷也好,没苦衷也罢,人生在世,谁没些委屈?都要讲苦衷,我们这差使也不必做了。那杀人越货的论起苦衷,比谁都深重。”
夜色里响起一个清婉声音:“捕爷说得不错。”
王义等蓦地回头,只见那娘子就坐在亭下,似笑非笑道:“不劳校尉挂怀,我很好。我既决定踏上此路,就预备好了有今朝。”
他记得她在颍川可不是这么说的,那时乌眉颦蹙,可怜兮兮地求告他楼下有仇家;昨夜也不是这么说的,那般温良无害地答应草店主人她不逃,转头就试图偷跑。
她也从未这么喊过他“校尉”。今夜语气都与从前不同。他不明白这变化源于何处,也从不费神去想。
孟校尉现在绝不是什么细腻多思的人。多年征战生涯和亲人皆故的处境使他惯于扫除多余的感情和思想。扫除多了,自己也会讶异地觉察到胸腔里稳定跳动的那颗心似乎已变得冷硬淡薄。仿佛人心是一方土地,需要翻土才好耕种,需要在人事上时时涵养厮磨激荡着,否则日渐板结贫瘠,再生长不出什么。只有粗粝带刺的杂草。如果偶尔也来过一场大雨。
那场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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聿如倚着亭柱,偏过脸儿。她现在什么也不计较,只要抓紧睡觉。
两个捕快舍不得住客店,路过个亭子就能露宿一晚。阿瞻阿怀头发蓬乱,脸脏得像两只泥里打过滚的小狗,一人一边靠着她,一忽儿就睡着了。
今夜月光还是很好。如水如缎,盖在熟睡的三姊娣身上。
月亮还是一样的月亮,照着江北,也照着江南。
窗外鸟儿啁啾。亮起的晨曦映在眼皮上。聿如慢慢睁开眼睛。
她在自家的榻上醒来。
窗外竹影翠绿,浸在沉静的天光里。院子里传来阿父教阿兄习武的低沉有力的指令,还有阿娘和嬷嬷的柔和语声。
朦朦胧胧的家常话,听不清,也无须听清。像温柔的流水,如此妥帖,安静,安抚了原本急促的心跳。她好像刚刚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带着阿弟阿妹走在异乡的路上,脚也磨破了,走一步就火辣辣地疼。日夜跋涉的尽头,不是脱困,而是受审。
那个梦真实得那么可怕,让梦醒的人深深地、无限地感激当下。
她坐起身。只是一个梦,却好像很久没回来了。她在自己的房间里随意走着,修长的手指拂过案上的兰草,架上的书卷,托起一方砚台。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冰凉的手感。
如此真实,梦里不会有的真实。
那另一种现实才是梦呢。当下才是真实。阿娘,阿父,老嬷嬷,还有阿兄,所有人都还在,她怎么会走到江北去了?欢悦涨满胸中,她长长地、快乐地叹了一口气。
劈空一声鸡啼。
聿如蓦然惊醒在江北晨曦黯淡的长亭,脑袋在亭柱上重重撞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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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衡在陌生的黎明醒来。江声浩荡。
他慢慢坐起,惊奇地感到无比轻盈。陷入灼热黑暗之前此起彼伏的各处疼痛都平复,犹如风暴在席卷之后止息。
他回头,看见沉重肉身躺在初春的泥土上。
轻盈的魂灵漠然无知,荡荡悠悠,在江岸的黎明飘进半间茅草屋。屋里,当日害了他的那个汉子蜷身蹲着,脸色青灰,捂着头,指缝间渗出血,不住打颤。
-你也知道疼吗?
两个催租的皂隶从魂魄里穿过,其中一个忽然打了个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