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抢了我的钱。你还交不起租?
-那不是我的钱。我只是一个信使。
皂隶一脚踢开地上的破碗。破碗骨碌碌滚着,撞到床脚。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人卧在慢慢倾塌的草床上,干枯的脸皱成核桃,张开没牙的嘴,发出无声的哭诉。
-你的娘?
汉子赶忙扑上前扶住草榻。血凝结了。乱草一样的头发下面,龟裂干涸的土地。
-你不该害我。我也有娘。
异乡人睡在异乡的乱草滩上。魂魄一日千里,无需马而奔驰,无需船而渡江。盱眙,徐城,谷阳,山桑,城父。千里独行的这一路,行囊里背着不属于他的钱,往东,往南,去从未涉足的所在,接两个素昧平生的人。
他此前,二十四年,到过最远的地方是洛阳。
洛阳红尘匝地,马车载他穿街过衢,停在长墙东头一扇角门前。
那是深冬天气,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每年这个时候,仲公照例派他陪同自己的儿子往洛阳送一些“坞中土产”,说“略表寸心,不成敬意”,却要瞒着坞主。往往深夜出发,提前打通负责角楼值守的子弟,悄悄开了门,两辆马车先后驶出。
薛衡跟着其中一辆车出了坞堡,没有再回头。这一趟所为何事,他从来连娘也瞒着,只说仲公派他外出办事,至多半个月,赶得及年前回来。
只要不主动发声,没有人会关注到他们母子。阿父在他出生那年死于两堡间的械斗。母亲含辛茹苦抚养他成人,只盼唯一的儿子能多承担一些族中事务,得坞主重视,不再受人欺侮,任人摆布。
小薛衡在这样的期望里成长起来。他缄默,踏实,肯干,也不会拒绝。
洛阳高门,家令照例派人来接车。他似乎正为什么事烦心,向他们两兄弟略举一举手,目光停在他身上,却启口请他们进屋用茶。
这是难得的殊荣。他略微吃惊,同二兄对视一眼,小心跟着家令踏上回廊。
这是他三年来第一次进到院墙里。但见庭中花木整饬,来往仆役敛肃无声,无不透出庄严气派。他只顾贪看,不知何时已到了一间小小耳房。家令抬手让他们坐,命人沏了茶,目光又落到他身上。
薛衡被这含义不明的目光笼罩着,几乎不知手脚如何摆放,忙忙喝了一口茶遮掩窘态,却被呛得咳嗽不止。
二兄鄙夷地觑他一眼,向家令歉然道,十二弟没见过世面。
薛衡面上作烧,却听家令笑道,不妨事,他倒觉得这个十二郎实心、语迟,可堪重任。眼下有桩阿郎交代的好事,切切叮嘱要寻个踏实诚恳的人来办,不知十二郎可愿替他们走这一趟?
薛衡张口结舌,愈发觉得整个人都烘热起来。二兄又嫉妒又一头雾水,并不敢得罪阿父费心逢迎的贵胄,只小心问是何重任?十二弟一介乡野村夫,只怕担当不起,有负重望。
家令呵呵笑道,不是什么难事,去一个地方帮忙送封信,回来的时候,顺道接上两个人而已。二兄面有难色。家令笑道,怎么,要先请示过你阿父?
二兄忙道不敢,他家子弟能入阿翁法眼,是前世修来的福气。薛衡嘴笨,不会说这些场面话,只战战兢兢问,要去何处?
家令不答,只笑问他,可有家室了?
他战战兢兢回复还未有。家令俯身拍拍他肩头:年纪不小了,等你回来,让你二伯父给你说门亲事。语气亲昵,宛如一个看着心爱侄儿的长辈。
薛衡顾不得二兄飞刀般的眼风,低着头,张着嘴,心狂跳起来,带着一种好运降临的激动。他口干舌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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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脱一切俗情的薛衡已记不起当时心境,那是属于活人的渴望。只由一念牵系着,悠悠荡荡,飘向晨曦洒遍的金色平原。
远远的,古槐围簇着的坞堡围墙下,阿娘原本乌黑的头发一夜之间花白蓬乱。她拄着拐杖一圈圈绕坞疾行,每走一段,就停下来,四望茫然。
阿娘甚至不知阿衡当日去往何方。
胸口生起一阵奇异的痛楚。轻盈的身躯再度变得沉重,薛衡拖着沉重的影子朝阿娘奔去,他伸手去拉住阿娘。可他的手掌穿过娘的手臂,她的目光仍木然望向前方。
“薛衡”第一次愣住了。他低下头,看向自己半透明的身躯,在金色晨曦里,随风流散。
不……不要……
他徒劳地一次次抓向自己虚无的四肢。
我不能死……我就不能这么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