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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寥破水而出,痛快地张开双手抹去脸上水珠。雨后的月亮从河洲尽头升起,山间鹧鸪声在春夜里传得很远。
客店二楼。瞻之哀怨地趴在窗口,远远望着孟寥泅水上岸,回头没精打采地传报道:“郎君回来了。”
他不会凫水,只好干看着。
李方振奋精神,一跃而起:“轮到我了。——老王呢?”拉开门,险些与王义撞个满怀。
王义神色肃然将他推回:“别洗了。”闩上门,缓缓盯着阿瞻,深思熟虑一番,才开口道:“小公子,你去过青槐坞?”
瞻之忙摇头。
李方不明就里,只听王义徐徐道:“我打听了一遭。这青槐坞最近不太平。”
原来王义老人家今夜无事,先前独坐客堂喝茶,顺道向店舍主打听去青槐坞还有多少路。这一问不打紧,原本各自喝茶的客人顷刻间亲如一家,争相向这位老捕快叙述这坞中近来古怪。
这青槐坞建成至今已有一百余载,坞中有自己的子弟、部曲、粮仓、武备,一切自给自足。这类坞堡在乱世时并不鲜见,但自隋代周后,朝廷实行均田,整顿户籍,一再削弱地方豪强,众多坞堡纷纷瓦解,方圆千里内,如今只有青槐坞尚且留存。
此坞背靠山溪,引水作沟渠环绕,只靠吊桥进出,俨然一个小小城池,官府也难管;自二十多年的那场械斗之后,更是与世隔绝。
李方插嘴道:“既不与外界往来,又怎知他们近来之事?”
王义徐徐道:“就说到了。”
——当时便有另一客人,分外能言善道,接过话头:“你老人家远道而来,不晓得梁县今年换了个新县令。新官上任三把火,只说奉朝廷之旨‘大索貌阅’,派县尉带人赴那青槐坞。要说什么是大索——”
“登记人丁。”
这客人笑道:“是了,这捕爷可比我们平民百姓清楚。——就是登记人口。话说县尉带人到青槐坞那日,乌云密布,狂风大作,众人刚出密林,远远就见槐坞墙下一老妇,头如堆雪,气若游丝,颤巍巍拄杖绕坞疾行。走近了,那老妇也绕回门前。众人隔渠叫那妇人开门,那老妇应也不应,只拿眼睛这么一扫,在场一众人等皆头皮发麻,脊背生凉。
“那县尉勒马,令望楼通传,说县衙来登记人丁,若有违抗,按律处置。那守卫遂下了望楼。过了半晌,只见上来一个三十出头的蓝衫男子——便是他们薛氏子弟——凄凄惶惶问,‘你们可曾看见围墙下有个白发老妇?’
“县尉抬手指道:‘你说那个?’那蓝衫子弟惊恐道:‘莫指!莫指!这老妇被攫走了魂魄,你们可曾被她看见?’众人哗然,只见那县尉大喝一声道:‘看见又怎么?’那薛氏子弟抖如筛糠,以手遮眼道:‘完了,完了,这攫魂之术目视则成,县尉大人自求多福吧!’说罢急急下了望楼。
“那县尉虽还强自镇定,手下早已人心惶惶,只放话说来日再访,匆匆带人回返。当夜夜半,跟着去的几个衙役果发高热,神志不清,家人各各请了驱邪作法,好一通折腾,背地里将这新县令骂得是狗血淋头——得罪,捕爷,您该不会就是梁县的?”
连店舍主都笑起来,客堂里一片快活。王义心里却沉甸甸的,一团乱麻。
老捕快说完,屋里一片阒静。
半晌,李方绝望道:“反正逃不了,宁死不做邋遢鬼。”自顾收拾了换洗衣物推门出去,正撞见孟寥回来。李方道:“老王和校尉说说,看看有什么办法没有。”
王义刚开了个头,门又开了,还是李方:“我刚才路过,看那娘子屋里灯亮着,还没歇。不然叫她一道商量商量?”
王义肃然说:“太晚了,像什么话。”
“咳,也是。她妇道人家,胆子又小,别回头还没到呢,先给吓着。”
孟寥抬眼道:“她并不胆小。但太晚了。”
李方看他一眼,难得欲言又止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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聿如正拿帕子裹住新沐的长发,忽闻怯怯敲门声,扬眉问:“谁?”
“阿姊,是……是我,有件事……”
怀之已舒舒服服躺下了,不想再起来,指示道:“你在外面说。”
门外阿瞻支支吾吾:“阿姊,……阿父要是……不在青槐坞……怎么办?”
聿如不知他为何深夜忽有此问:“那总能打听到叔父在哪。”
“哦。”门外可怜兮兮应了一声。“……阿姊阿妹早些休息。”
两姊妹正要歇下,冷不防又响起弱弱的敲门声。怀之坐起呵斥道:“你干嘛!”
“阿……阿姊,……阿父要是真……真在青槐坞怎么办?”
聿如愣道:“什么怎么办?”
门外的话音逐渐抑制不住哭腔:“阿姊,阿父怎么会……怎么会在那么个鬼地方?难道被鬼抓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