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寥忽然笑了一声。无限苍凉,无限自嘲。
-“你们家也是搬走的吗?”
-“离开去做什么?”
-“去打仗。”
很早以前郎君和阿怀的对话倏然浮现脑海,瞻之这才意识到自己究竟捅了多大的篓子。瞥见郎君的直刀,咽喉一紧,赶忙挡在阿姊身前,下一刻就被阿姊反推到身后。她毫不躲闪地站在他面前,抬首直面着他。
他没有看她,双目赤红:“走开。”
王义李方见这二人不对,返回来问:“怎么回事?”孟寥牵着驴漠然往前走。他甚至还记得牵驴。阿怀叫住他:“阿兄。”
孟寥转头望向驴背上的小女孩,轻声说:“坐好。”
没走两步,怀之又叫道:“阿兄。”她回头瞅了瞅。阿姊还在原地。
于是他明白了。怀之下了驴,担忧地看了看他,坚定道:“阿兄等我。”转头朝阿姊跑去。
孟寥松开缰绳。小驴重获自由,欢快地叫了一声,撒开蹄子窜入林中。李方惊呼:“你给我站住!”忙不迭追进树林,呼唤老王包抄围堵。
身后的喧嚣他渐渐听不见。与身外世界的隔阂复又升起,孟寥麻木地迈开脚步,一个人愈来愈深地走入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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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荒芜。
曾在每个深夜缠绕着他,拿他的七情六欲当作刀,片片切割他的心。于是他学会了剥离欲望,扫除感情。它却更进一步,还要引诱他沉溺于更深的虚无。
可它没有得逞。他从不愿放弃抵抗。只有唯一一次,在吞噬了家园的蒿莱丛里它几乎要教他全军覆没。是那意外闯入的三个人冲破迷障,令它瞬间烟消云散。自那以后,久久未再纠缠。
他一度以为他赢了。他错了。它并没有消失,只是蛰伏着,冷眼旁观他一路自以为是,济仇扶敌,善心泛滥,埋伏在他必经的路口,遥遥目视他一步步走进它的圈套。
他护送了也许是杀父仇人的女儿。他对她生起过怜悯。他曾凭此而重拾内心暌违已久的宁静:知道有人可以保护,而他能够保护。
孟寥骤然破涕为笑。他竟是如此怯懦,不能忍受孤独地活在世上,不能忍受彻彻底底地孑然一身。父兄去世时,他还有阿娘和弟妹。阿弟不在了,他还有妹妹和阿娘。妹妹走丢后,他在世上只有唯一的亲人。唯一的亲人长眠于九泉,为了摆脱孤独,他开始帮助敌人。
-“你阿父见到你这个样子,要拿柳条抽你!”
孟寥一个趔趄,用力扶住一棵树。掌心沿粗糙的树干滑下,他跪倒在树前。
“郎君。”
聿如悯然伫立在他身后。她一路跟来,心口揪着疼。
“在小孟集你说七年前去打仗,我猜到过是太建十三年那场仗。是我不愿多生事端,所以不提。你尽可以怪我。”
孟寥仍闭目抵着树,低低笑道:“怪你?”
“这样你就不会怪自己。”她轻声说,“你没有错。你为人正直,仗义,有恻隐之心。是我隐瞒了你。”
他不答。
“但我确未曾想过先君与郎君曾刀兵相见,否则我开头就会说清楚,不会贪图你的照拂——”
“不是我。是我父兄。”他说。“他们死了。”
聿如怆然闭了闭眼。
明亮的阳光一道一道照进林间,寂静里鸟儿啁啾。这本来是一个美丽的春日。
孟寥收拾好自己,不再看她。擦肩而过时她蓦然道:“先君当年随周罗睺将军出战胡墅。郎君确定我阿父与令尊交锋在同一战场吗?”
孟寥陡然站起,头晕目眩:“有意义吗?”
“我阿父也不在了。”泪雾模糊了视线。“不该我阿父承受的仇怨,我不能让他平白无故地担负。”
她的阿父再也没法为自己辩白了。阿女曾经怨过他,可阿女也本能地要替他抵挡不该搅扰他安宁的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