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平在烛火边展开吴应发来的密函。
他那个多愁多病的表哥向来是没福气的,在出京途中犯起了病,连带着上下鸡飞狗跳,不过也感谢他让范闲密不透风的防范漏了个大洞。
范闲此行南下查漕运,是陛下的敲打——做不好事便会受罚,辛苦搭建的人情利益网在上位者面前如同蛛丝一般脆弱,即使派了自己人暗中销毁证据,也难保范闲不会查出什么,或者太子痛打落水狗的踩上一脚也未可知。
如今的局势,李承平与范闲算是站在彻底的对立面。
李承平扪心自问,与太子分庭抗礼的格局并不牢固,归根到底是权与钱的较量。
姑姑手中的内库替他拉拢了许多人,而这些人大多处在能捞油水的肥差,天下人皆逐利,为此有不少人投效。而太子手中则更多的是权,官场中搏名的亦不在少数,这些人或在督察院或任要职,也是一副天下归心的模样。
原本大面上看起来维持着平衡,可现在一切都被打乱了。
范闲这一行南下,势必会断了他一大财路,且不说这一路攀扯出来多少人,光是财源被断,就足够他难上一阵了。
现下无非就三种结果,其一,范闲是个外强中干的废物草包,南下这一路,他什么也查不出来,叫那些官员唬得团团转,最后迷迷瞪瞪的回来交差。其二,范闲查出了什么,可却是个心志不坚的,或威逼或利诱最终被收买。其三,便是他最不想看到的局面,范闲不为所动,两方只能刀兵相向。
虽然知道能收买范闲的概率很小,但李承平还是愿意一试,无论是投入多大人力财力,只要他能与自己站到一边,付出多大的代价也无所谓。
可若是不能,那便只能杀了。
范闲、李承泽这二人,若活着便都能活着,可若不得不杀,便只能统统杀了,甚至他们这一班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原因无他,只是若单留下一人,便留下了被告发的可能。
若你们真的死了,冤魂也别来找我,谁派你们上路的就去找谁吧。
李承平借着烛火将手中的纸燃尽。
当然,最好还是不要走到这一步,虽然不知为什么,但陛下似乎对范闲很是看重。如今扬州那边尚未料理干净,要想办法拖一拖,最好再让李承泽发发病,不断牵扯走范闲的精力,好让他错过一些细节。
当然,若是最后只能有一个人下江南,那便更好了。
白色的鸽羽划过夜空,往南去了。
刚开春,积雪未化净,河道中流水浅薄,行船又是逆流而上,为此行进速度远比预料的慢了许多。
在船上这些日子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没有任何新鲜人新鲜事,关在狭小的空间中,生活枯燥无聊,只能看着茫茫的江水。
最开始,众人会在日升日落时吹吹风,夜晚的时候闲聊侃大山,但总会有厌倦的时候。
几日之后,大家都话越来越少,聚在一起的时间也越来越短,船上回归了寂静,氛围倒有些凝滞之感。
茫茫江水,雾凇沆砀,极目所见具是一样的景色,使人不禁怀疑船队是否真的在前行。
李承泽向来是很能忍受寂寞的,他可以坐在围栏边,一坐便是半个时辰,直直愣愣地看着江水。
范闲虽然不明说,但也感受到了此行遇到了阻力。
他对航船知识并不了解,但根据仓储补给来看,似乎有人故意放慢了船队行进的速度。
有了推论,他却并没有点破,只是每日多排了几班守备加强的巡视。
他毕竟是外行,这航行速度也不是他能控制的,况且现在船上气氛并不适合说这些。
范闲自认是个爱笑爱热闹的性子,抗压能力是一等一的好。
可纵使是他这样的人,也很难摆脱这种寂静幽闭的环境带来的心理压力。
现在的他们在江上航行,与现代社会在潜水艇中的驾驶员一样,高压工作,时间越长压力越大,没有娱乐和新鲜事物分散精力,很容易起矛盾冲突。
若有人有心从中作梗,那边会炸出一大片水花。
为此,范闲的精神一直紧绷着。
“你也察觉到了?”李承泽偏头看他。
“如今船上的大家如同匣中之鸟,笼中困兽。若是再不靠岸,只怕要出大事。”范闲谈了口气。
李承泽落下一枚棋子“原以为是我心绪过于敏感细腻了,没想到你也这样觉得,事已至此小范大人有何打算?”
范闲执起一子,在手中摩挲,他从来没有过过这样的日子,活了三辈子,作为范慎被困在病床上时,他依旧可以通过网络链接整个世界,自从在这个世界醒来,要么每天忙的脚不沾地,要么就寻游四方,哪里被困在这样的小空间过?
李承泽见他久久不落子,便把手中的一把棋子都塞回盒中,拍了拍手道“我这里倒是有个好主意,只是要累一累你”
“怎么说”范闲也把棋子丢回盒中等着他的下文。
“小范大人的红楼天下一绝,若是能在这船上看到,也算是对他们的公务的一片嘉奖了。”
妙啊,范闲拍手,做个清贵王侯自是有好处的,李承泽果然比自己更懂怎么打发时光。
“是个好主意,只是不知殿下是为众人着想呢,还是自己想看红楼呢?”
李承泽被他打趣也不恼,只耸耸肩说“随你怎么想,反正主意出在这儿了,左右我也不能拿刀架你脖子上逼你写不是?”
一旬之后,众人才抵达了此行第一个港口,商州码头。
此时,范闲已然手写了两卷红楼了。
对于长期飘荡在水面上的人来说,坚实的陆地无比可爱。
船队在此休整三日,船上这一行人欢欢喜喜的,靠了岸忙碌着采买船中所需用品,或是到城中酒肆大吃大喝一番,压抑的氛围一扫而空。
李承泽也精神见好,靠岸的第一时间就下了船。
这一旬来,被病痛折磨又不怎么吃的下东西,偏还晕船呕吐,总是病怏怏的整个人瘦了一圈儿。
如今踏上土地,仿佛花草重新扎在了泥土之中,又泛上了一股鲜活气儿,一落地就招呼着范闲去逛集市。
其实这集市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相对于京都的繁华逊色了许多。可李承泽就是逛得起劲儿,这一切对于从未离开京都的他都是无比新鲜的,实在不想放过一分一毫。
这人天生就对一些细碎漂亮的小东西感兴趣,有一股动物一样的特性敏锐,灵动,透着一股子率真的可爱。
特别是他遇到新鲜东西时,探头侧脸弯腰,有时还会上手戳一戳。
集市是一个巨大的逗猫棒,李承泽是那只猫。
猫毕竟是沙漠里来的动物,总漂在水面上也是难过无趣的。想个什么办法逗逗小猫呢?
想到这里,范闲转头问王启年“老王,商州这个地方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大人您可是问对人了,商州盛产桐木,宫内许多建筑都取材自这里,这桐木材质坚硬.......”
桐木?好料子,范闲活动了一下手腕儿“老王,你且去帮我挑一些料子,不拘价格,要最好的,我有用处。”说着掏出银票递在王启年手中。
“少补多不退,若有结余给你当跑腿儿费。”
王启年立马乐开了花,虽通听不懂什么是跑腿费,但听这意思,余下的钱都是自己了。
“大人放心,保证您满意!”
范闲乐着看他走远,随后余光一瞥,不动声色的挡在李承泽面前,用身体将他影住。
“殿下,咱们去那边。”范闲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
“有情况?”李承泽向来敏锐,察觉他态度的变化立马反应过来。